弟弟帶小侄女回了一趟故鄉,拍幾張相片給我看。
乍見我家那一幢青磚青瓦的屋子,有熱淚盈眶的悸動。透過童年的眼,它好高大,實則如此低小。記憶中,門前三株泡桐,小水桶般粗細,張臂環抱,尚有盈余,村里再無比它們高壯之樹。暮春,紫花累累,掃于鄰居屋瓦之上,香氣醺人……
而今一切渺無影蹤,再也不見。
門前石凳,隱約不再,雕刻著的美麗云紋,有欲飛之流動感。盛夏坐它,潤貼沁涼。每逢我媽打我,總愛坐這青石上慟哭……
一日,二娘砰一聲把門閂起,打得堂姐哀聲不絕。等她哭夠了,方將門洞開。那一幕給我極大震動——施暴的,受打的,雙方好體面。我媽呢?絲毫不曾顧及孩子尊嚴,隨便打,也不避人。而我呢?也不曉得回屋哭去??傊?何等丟臉。
或許一個傷心孩子正偏愛這青石凳的涼意,它默默接納著一個孩子的委屈與被羞辱,從此也培養著她的高自尊,及至當今,恥感不曾消失過,深覺營營茍茍有損靈魂。
叫弟弟拍一張村前小河給我看看。他遍找不著,原已干涸,那一帶建了高鐵。
張愛玲說,??菔癄€也很快。
盛夏,小河于全村孩子,宛如圣殿,金光閃耀。我們一整下午泡在河里嬉水,盡情盡性。夕陽西下,小水靈鬼荷衣滴水地一路回了家。木盆中傾幾瓢熱水,小身體重洗一遍,搽點兒扉子粉,抬出小竹榻,咸鴨蛋切好,山芋梗熱氣騰騰,綠豆粥喝起……
清晨,站在河中洗衣,棒槌一下下,被巨大橋孔反彈回piapia之聲。小鯧條子嘬得腳腂處蚊子包癢酥酥……無邊的風自田疇廣畈來,是禾花風,也是藕花風……你可曾傾聽過綠皮蛙鳴叫?天籟之音,如今已成絕想。
反復端詳我家小屋,如若一樁奇異存在。多年無人煙,竟也不塌。
舉家遷居小城,這屋半送至二伯。后來,堂弟擇地另蓋樓房,我家就也荒了。說是還居過牛,也非童年的我放牧的那只了。屋周綠植中,除了一株香樟,絲瓜纏繞,野草葳蕤,蓬勃郁蔥,荒涼中有生命力。大約為二伯所植。若有一蓬梔子一株四季桂,尤佳。
透過中年的眼,這小屋極具審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一垛青磚白縫墻,聳立如山脊,隱隱煙云感,仿佛有寶光,也是久遠年代活化石。它完好保存著三個孩子的童年,是水晶球在深秋的風中晃動……
我們姐弟分散異地,多年不曾相聚了。
這童年之屋何以屹立不倒?許多長輩故去,大伯大娘二娘音容宛在。
弟弟鏡頭里胖乎乎小孩,反復辨認,到底落不到實處,到底誰家的嬰孩?
前陣去美發店洗頭,理發師一顆心無比寧靜,他幫我吹干頭發,再慢慢一絲一絲捋出頭頂白發,一根一根剪去,共七八根。
三十余年塵煙散盡,故人去矣白發生。
我爸八十二,我媽七十八。秋風如割,一代一代,稻子一樣一茬又一茬……更小的嬰孩青綠如山水,于世間生生不息。
忽然懂得沈從文晚年重回故鄉鳳凰哭泣不絕,所為何來……
海子詩云:家鄉的風,家鄉的云/睡在我的雙肩……
哪天我也悄悄回去一趟?
一部《童年之書》書稿尚未找到合適插畫師,就耽擱下了。一定繼續寫下去,也不急的。
悵望卅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
(錢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