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鐵還在皖南的山巒間竄動,和朋友看到攝影圈有一條微信,關于西溪南的,古橋伸展,溪水潺潺,兩岸青山,古村落靜默在山坳里,牛羊遍地,家犬緊隨,孩童們坐在門檻上啃一只蘋果……一切的一切,都那么有沖擊力,有一種恍若隔世的美。
我們當下決定,改變行程,直接從黃山北站下車,到西溪南去。
一
已是農歷十月,在西溪南,依然有蜂蝶嬉戲帶來的聲場。一條寬闊的溪流,溪上一條窄窄石橋,一直延伸到村口,羊腸一樣。
石橋并不拱身,平整鋪在石柱上,橋上,斑斑點點的石痕,裹挾著歲月印記。是進入西溪南的唯一一座橋。腳下流水淙淙,清澈見底的溪水,幾尾魚翻著水花。
溪流兩岸的草木青翠葳蕤。
進村的路并不筆直,過了橋,就是一扇巨石。逶迤蛇形,繞過一座故宅,再經過一條小溪,算正式進入了村子。
一千五百年前,一個名叫允明的少年來過這里。是他的舅公家。參天喬木,梅花掩映下的書屋,南山如翠屏橫亙村前,田疇沃野,清溪之中的月亮,更有村西的云,常常悠游。還有竹林之間鳳鳥的鳴唱。到了春天,山泉汩汩,像調皮晚歸的孩子……這些,都走進了少年允明的心。后來,他根據這些景色,各自撰寫八章詩詞。允明把這八首律詩贈予舅公。舅公的族人將這些詩詞刻碑傳世,立在院后。據傳,至今,歙縣的碑園仍留存一碑。
允明,就是祝枝山。
一位文人,之于一個村子的“二載”春秋,沒想到會給這個村子帶來這么大的改變。相反,西溪南的村民對于一位文人的銘記或憑吊,也讓人看得心生春意。
如今,粉墻黛瓦之上,墨跡漫漶,就有鄉賢自發摹寫上去,年復一年,西溪南的八景詩詞流傳至今。
到達西溪南的第一晚,住在溪水邊一處宅院,這宅院恰是祝枝山舅公府邸所在地。那晚,宅院改建的民宿燈火通明,我久久無法入眠,隔著窗影,看婆娑樹枝被燈光投射到院墻上,恍惚之間,以為是當年祝枝山的筆墨飛白重現。
二
與我一起到西溪南來的這位朋友,一直想在黃山腳下做一家民宿。這一次,沖動再次被激發。
翌日晨,我們一起去村子中閑逛,順道瞅瞅有無老屋出售。村子呈現棋盤狀,橫平豎直的巷弄,走起來非常舒暢。
我們走過一處名為“望山生活”的院子,小小門臉,徽派建筑牌樓,規模闊大。院落內,綠樹成蔭,宅院保留完好。
與一位村民攀談,得到這樣的訊息。西溪南,也就是近兩三年才被人知曉,舊時,人們知道西溪南,多是從各種畫報上,或是網絡上。高鐵黃山北站開通以后,各大藝術院校老師學生來到這里,愛上了這里的風物,更對這個村子保留完好的古建筑異常癡迷。
寫生的人越來越多,采風的人越來越多。西溪南的名氣也越來越大。前兩年,有人買了村里許多聯排古建筑。這些古建筑雖未被列為文物保護單位,卻也獨居皖南特色。他們將這些院落重新改建,以閱覽門的方式打通院落與院落之間,碼以鵝卵石成小徑,移栽古樹、修竹,建造成了私人會館。
據村民們介紹,這些會館內常有電動觀光車進出,觀光車上的人,多半衣著光鮮,卻多半是木著臉。會館內偶有party,或篝火晚會,或燭光晚餐。
附近的村民也好奇,常常會試探性進入其中看個究竟,卻被門口保安攔下來了。甚至,原來通往這些宅院的小拱背石橋,也被院墻隔斷了。唯留院外村民,對院內指指點點,甚至念念有詞,當然,說的定然不是什么太雅觀的話。
“那些賣了老宅的人哪里去了呢?”我問一位大伯。
他說:“都到市里去做生意了。有的生意成功,去了省會,有的生意垮了,重新回村?!蹦俏淮蟛f著,戛然而止,用手一指村口一處民房:“他就是,連祖屋也丟了,可惜了……”
大伯搖著手走開,附近一處民宿里,樂隊正在開唱,一個頭發被電擊式的女歌手,唱的是黃齡的《癢》。每次樂隊開唱,村民們都會不約而同去看。盡管民宿老板并不喜歡村民圍觀,唯恐耽誤了他們生意,但是,試著驅趕了幾次,無果。后來,民宿老板買一些茶煙來,一一散出去,村名們識趣走開,仍遠遠望著。
三
村里最動聽的,數各色鳥鳴。
小時候,學古詩《鳥鳴澗》,總是不知個中深意,這次,走進西溪南,才知鳥鳴澗的真切體驗。
清晨,鳥鳴成了最好的鬧鐘。
不知哪里來的那么多鳥兒,麻雀、黃鸝、斑鳩、畫眉,還有一些親水的白鷺,連翩飛入村口的深林,此起彼伏地扯著嗓子在林間歌唱。這種聲場,格外討喜。
我坐在窗前,仔細分辨哪是麻雀,哪是畫眉,哪是百靈,聽得久了,總覺不那么難以分辨。聽到百靈的時候,其他的鳥雀的叫聲自動被屏蔽。聽到畫眉的時候,剩下的鳥鳴都自動萎了……
坐在室內聽,不過癮,走到深林中去。西溪南北側,有一大片樹林,古木參天,落葉遍地,林子大了,不光多鳥雀,新鮮空氣也多。樹林是枕著豐樂河而生的,鳥鳴和溪水潺潺交融在一起,堪比天籟。
一千多年前,祝枝山或許也曾在這片樹林中聽鳥鳴,或是調皮地爬到樹上掏鳥窩,累了,在林下落葉上打個盹??柿?掬一捧泉水解渴。
不知祝枝山在這里有沒有玩伴,他后來的科考那么不順利,有沒有故地重游,來這里休整心靈?時光渺遠,一切都不得而知。山清水秀,他來過,足矣。
四
西溪南的一棵銀杏樹下,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講過一個故事。
明末清初,西溪南村里有一位秀才。多次參加會試名落孫山。在返回西溪南的途中,路遇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告訴他:“若要高中,必須遷居?!?/p>
秀才問,遷到哪里才算可以。算命先生說,要遷到紫霞峰的山巔,紫氣東來,占盡風景,一舉高中。秀才回到家里,唉聲嘆氣,輾轉難眠。母親走到兒子床前,問他緣何嘆息。
秀才將算命先生之言說與母親。母親聽聞,喜笑顏開說:孩子呀,這是好事情,你放心去吧,娘腿腳不好,不能拖累你。你只管去。秀才次日收拾行囊朝紫霞峰行進,他在山中筑造石屋,寒窗苦讀,會試再考,依舊名落孫山。
他找到算命先生問個究竟。算命先生問家中所有人,可都遷到紫霞峰了。秀才一愣,可不是,娘還在山下。
算命先生說:娘在哪,家在哪。秀才哭喪著臉走了。一路上,他念叨著算命先生的話,娘在哪,家在哪……恍然大悟,若是沒有了家,要那功名何用?
自此,他毀了紫霞峰上石屋,回到西溪南,潛心照顧母親。十余年后,母親仙去。丁憂三載之后,他再次參加會試,一舉考中進士。
他后來外出為官,致仕以后,帶著妻小毅然回到村子。村里那棵銀杏樹,就是當年種下的,植此樹的目的是告誡后人:百善孝為先。孝為人本,無孝之人,實為無本之木,行之不遠,立之不住,只會被人戳了脊梁骨。
我在西溪南的古銀杏樹下聽這故事時,葉子翩翩落下,一枚枚葉子,好似一把折扇,扇得人脊梁發涼……
五
我們在西溪南住了整整一周,個中風物,惹人喜歡,令人流連。作別西溪南那天早上,下了一場小雨,鳥雀喑啞了嗓子,盡管是深秋,卻有了煙雨蒙蒙的江南意境。
從來時的石橋上經過,拉著行李箱,輪子與石橋的摩擦聲,猶如空谷足音。出了石橋,一回頭,西溪南被雨霧籠罩著,輕紗一般。那一刻,感覺自己不是離開了這座村子,而是從一幅山水畫中走失了。
(李丹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