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即景
◎南窗紙冷

從夏天到冬天,仿佛只要一瞬間,秋天頑強地夾雜在其中,硬生生撕出一片天地。
這個時節在山南,每天早上醒來都有如墮冰窖之感。的確冷,八點半時看看氣溫,兩度。
日頭也變短了。夏日里,九點鐘往往天還沒黑透,七點半正是晚霞燦爛之時,我長時間徜徉在麥田和青稞地里,觀察夕陽、吃草的牛群以及蒲公英。云在山頂一點點淡去,幾乎每晚都有日照金山,盛大又莊嚴。我不知道那些山叫什么名字,也許它們并沒有名字。山就在那兒,四面八方。
忽然就冷了。
傍晚六點,日光收斂;七點半時,山的陰影已籠罩了房屋和街道,散發出絲絲冷意。夏日的山上有著綠茸茸的植被毯子,它們在我不知不覺中枯去了。昔日綠茸茸的山如今是褐色,偶爾還有雪頂。傍晚總起大風,吹得臉頰生疼發紅。
秋天存在于每天有日照的時分里。暖陽之下,溫度會迅速回升到十多度,羽絨服就穿不住了。這個季節順著雅江而下,那是迥異于夏日的景色。渾濁的水面復清而草甸變黃了,大片的人工林也漸漸消瘦,枝丫直指湛藍的天空。風吹過,抖落一地黃葉。我乘車路過,總是心頭惋惜,想必在落葉堆上踩得一踩,一定會發出干干脆脆的聲音。
牛羊還在江邊徘徊,小小的房子一處一處,看不見牧羊人,這風景如詩如畫。數月過去,我幾乎要對風景免疫,已學會不再對任何壯麗或奇詭的風景發出感嘆,天地廣袤,一切皆有可能。
秋日的傍晚我又去昌珠廣場,雖然冷了,依舊有許多女人圍成一圈,在跳鍋莊舞。昌珠廣場的對面是雅礱河,河水滔滔湍湍,一往無前。河邊有步道,卻沒有燈光,天黑下來,山的影子淹沒在漆黑的天幕之后,自然又重新掌握了天地間的主動權,聽著水聲就生出幾分怖意,我盡量走得離河道遠些。
在昌珠廣場一帶閑逛,這里有許多狹長彎曲的巷子以及漂亮的民居、茶館、小賣部、鹵菜店,有些茶館里還依稀飄出音樂聲,只要走進去花上十元買上一壺茶,就可以加入音樂的世界,有人彈,有人唱,有人鼓掌,而我聽。民居的外墻刷得雪白,一道道蕩漾的水波紋像山又像河,順著波紋一路往上,是柴火、斗拱、是風馬旗與無垠的天空??炊嗔?我大致知道里面的樣子,回廊、花、廊下有鋪著羊毛毯子的長凳。白日里,人們坐在那里閑聊,喝酥油茶。我更喜歡甜茶,一個人就能喝上一壺。
花已謝得差不多了。蜀葵早就枯萎,但一種名叫張大人的格?;ㄈ栽诰髲娛㈤_,還有些小菊花,幾乎是匍匐在地面開花,我不知它們是如何挺過零度的寒夜。如果在家鄉,零度之下,大約只能等著早春的臘梅。但植物自有些神奇的邏輯,或許在高原上,花兒也要倔強些。
今天,還聽說加查的水稻豐收了,這里的第一波水稻,生長在高原之上的水稻。同事去拍照,阿佳在田里抱著稻穗笑得燦爛。加查真好,上個月去的,海拔3100米的地方古樹森然。我疑心沿著古樹密布的小路一直往前走,就能走到另個神秘時空去。上個月核桃豐收。那是我第一次吃到新鮮核桃,剝開之后富有油脂,其味清甜。專家說,高原上的核桃不能量產,每棵樹都是不同的品種,故而,吃到的每個核桃滋味可能都不太一樣。
昨天我又去鄰里小區散步,那里曾有著其實累累的蘋果樹。蘋果早已無存,此刻它們又在哪里?
秋在清溪
◎許冬林

秋溪是閑的,瘦瘦薄薄的,蜿蜒落在山谷。大的小的鵝卵石鑲在溪側,補丁一般,標記著溪水在汛期時的寬度。
此刻的溪,閑著了。不用春水暴漲,日夜淙淙;不用載一樹的落花,或者一坡的秋葉,去趕一段繁忙的水路。景致收了,游人也不來了,岸邊歇了船與筏。
溪,只是溪。只是它本身,不為任何溪之外的事物而負累。溪水腳步遲緩,比風慢,比日光慢。在緩慢中,水與水流連,與卵石,與水底的寥寥幾片腐葉和樹根流連。
水淺,游魚歷歷可見。游魚也是瘦的,瘦得更見身體敏捷,淺褐色的魚影在水里倏忽一躍,忽隱忽現,仿佛是光的明滅。
我們是喧鬧的。我們身上還披覆著城市的熱烈和恣肆,我們的步履里灌滿塵世的匆促和焦慮??墒?當我們赤腳踏過鵝卵石,在溪水邊坐下,坐得也像一塊補丁,心就清涼岑寂了。微風從溪水之上而來,拂過卵石,拂過我們的面龐鬢發,心里仿佛有一帶清川,在靜靜地流淌,在靜靜地反射著日光。
我的身體內外,被一帶清川浣洗,被山光照耀,變得潔凈,通透,輕盈。我是瘦的了。
這是皖南秋季的深山,以及深山間的小溪,春花燦爛的時節早已遠去,而秋葉還未曾霜染繁華。在春和秋之間,在兩個隆重的季節之間,有一段清寂的山中光陰:草木一派樸素的老綠,溪水無聲,林木深處的鳥也不喧嚷,仿佛一切都選擇沉默。
溪邊有人家。白墻黑瓦的兩層小樓,典型的皖南民居。樓下兩株高大的板栗樹,抬頭望,陽光穿過樹葉,光芒軟成帶綠汁的光了。板栗一身綠刺,我們舉竹竿幫主人打板栗,用剪刀剝出嫩白的子實,入口清甜。
板栗樹下有柴垛,手腕粗細的柴木,壘得方正。柴垛憨厚如老者。此刻山民家的灶膛里正燒著這樣的柴木,炊煙升起,在樹蔭里彌散,彌散成淺白色的裙子,軟軟罩著民居,罩著溪水兩側的山路和草木,空氣里充滿燒柴的焦香味。放養的幾只母雞在板栗樹下啄食菜屑,它們啄啄停停,也不爭,想來那是它們的游戲。公雞站在柴垛上,目光仿佛高過山頂的廟宇,高高翹起的尾羽上,閃爍著樹葉縫里漏下的陽光。
貓有靜氣,像“幽人獨來去”的幽人。它悠閑經過我們的腳邊,也不叫。它徑直走到溪邊,在那里舔水來喝。水里顫動黑白相間的貓影,貓見怪不怪,只低頭凝望片刻,便拖著長長的尾巴,踏過卵石,往草叢而去。草叢里有蟲鳴,碎碎小小的蟲鳴,露珠一般,在我們的耳膜上慵懶地滾。
午飯是用溪水煮出來的,入口,如有泉香。飯后飲茶,也是山溪泡出來的山茶,葉子在水里蘇醒,舒展腰身,吐一杯春色。我們小口啜飲,惟恐驚了秋天。溪在卵石上流淌,也在我們的臟腑之間流淌,到處波光蕩漾。茶后戀戀不去,三三兩兩,我們在溪邊楓樹下小坐,一株老楓,葉未紅。陽光換個角度照射溪水,水光瀲滟,如錦繡鋪開。我們攜手走上木橋,在木橋上排排坐,腳懸空晾著,秋風吹拂各色裙子,仿佛回到童年,我們都在水光的照拂里,潮濕,潔凈,一夕無欲求。
我心素已閑,清川澹如此。
我們得一日之閑,暫擁一段清川。陽光很近,塵世很遠。
合肥的秋
◎錢紅麗
人在秋天,像琴聲始終走在沉思的慢板,一顆心格外安寧。這樣的年齡,覺也少了。早早起床,習慣性去到居所附近的荒坡踏秋……沿著步道自西向東,再折向北,圍著幾十公頃野地繞一圈,大約一小時余。走走停停,一雙鞋被露水濕透。
晨風帶著一股寒涼的甜香,將人的沉重肉身席卷一空,愈走愈輕盈,靈魂里迅速長出翅膀,可以飛。潮濕的空氣清新如蜜,加重呼吸吐故納新。芒草葉上露珠披拂,猶如夜間飄了一場薄雪,陽光乍出,一如珍珠瓔珞,殊為靈動。高聳入云的鉆天楊深處,鳥語喧喧。忽地,溝渠里驚起一只白鷺,潔白展翼波浪一樣聳動,一霎時不見了,有驚鴻一瞥的仙氣。喜鵲們于枯草叢中覓食草籽,偶被驚動,又翩翩飛向柳樹叢……霞光萬丈啊,打在垂柳林里,折射出無數橘色直線……木芙蓉星星點點的花,開得寂寥。
走累了,蹲一會兒,咫尺處,遍布野艾,掐一枝嫩頭,放鼻前聞嗅,藥香氣直鉆肺腑。野牽牛也多,開花開得癡過去了,紫色系宛如沁了一層煙霞,小而斑斕又遼闊。水杉針葉,淺黃深綠相間,散發著杉科喬木特有的香氣……野氣無時不在,淡淡淺淺,薄霧沌沌,使人沉迷。
我走了另一條線路。自斜坡下到濕地,沿著溝渠逶迤而行,除了蘆葦、千屈菜、香蒲,還見識到千萬朵浮萍、無數蓼。
這個星球上,隨便挖一條溝渠,便有了浮萍和蓼。
小時候放牛,牛最不愛的植物便是蓼了,因為它的辛辣。無數個深秋的清晨,當牛兢兢業業啃噬于河畔,混沌未開的我并未覺出蓼的美麗,非得等到多年以后欣賞到宋徽宗《白鵝秋蓼圖》,到底明白過來,蓼這種植物確乎具有一份凄艷寥落之美。這世界上,任何一門藝術,均可感染人陶冶人重塑人,浸染久了,慢慢地,審美上了一個臺階。比如柿子,原本稀松平常,但,牧溪的《六柿圖》何以如此蕩滌心胸?不過是他畫出了這平凡秋果的寂氣。
湖泊、濕地、灘涂,凡氤氳著水氣之地,一定有蓼。平時不曾有什么存在感,唯有等到深秋開花,才算熱烈活過一次。
太陽越發高了,氣溫漸升,越走越熱,把頭發扎起,讓后脖頸完全裸露于秋陽下。我單腿跪在溝邊,拍下許多浮萍與蓼花的剪影。蓼這種植物像極性情散淡之人,花朵并不繁密,一棵植株至多四五穗的樣子,安分隨時地開,花下幾片緋紅葉子,同樣性情恬淡,不與秋風爭高低。眼界里的,都是美的存在,有什么可爭的呢。
秋深了,天越發空起來,自然界中的一切都是那么恬淡的,襯得人不再焦躁。柳樹下枯坐,很久很久,并非思接千載,僅僅單純享受著這陽光這草地這無邊無際的秋風。
整日焦灼難安東奔西突,究竟為了什么呢?還不如在草坡上慢慢走一走,陽光打在后背暖意融融——原來,最不花錢的,也是最珍貴的。
黃昏,我更喜歡去到這里。佇立荒坡東面一棵高大的椿樹旁,觀瞻晚霞落日,毗鄰處的315國道上車聲轟鳴,反襯得這一塊荒坡尤為沉寂。什么也不用思考,靜看遠處落日一點點沒入城市地平線,雖無“野曠天低樹”的廣袤縱深感,但,這方寸之地,何嘗不是我眺望宇宙的一爿小小窗口?夜愈發深了,頭頂的星河亮起,北斗七星隱身而去了,天狼星格外亮些,偶有白云伴月,城市燈火次第閃爍,這無聲的日日夜夜,寧靜又平凡。
這幾日,連著一串朗晴,動念買些白蘿卜,就坐在這深秋的草坡上,切切蘿卜絲,隨便晾曬在巴根草上,留待大雪寒冬燒肉來吃。
年年如此,當我走在城市邊緣的荒坡,總要惦念起距此一個半小時車程的故鄉——農歷九月霜降前后,開始起蘿卜挖山芋點油菜了么。
是三十多年前,我將田里三四畦蘿卜拔了,連同蘿卜纓子一起抱到圩埂。我媽媽坐在地上切蘿卜,她身旁簸箕里鋪滿雪一樣白的蘿卜絲,特有的辣腥氣如煙如霧。深秋的陽光傾瀉而下——那一刻,天地之間仿佛沒有了人,除了我和媽媽。
黃葉已先霜降落,白云長在雨余生。這句詩真好,黃葉已落,白云長在。叫人懂得了抱緊生命里的許多東西而倍感珍惜。
張衡《定情賦》里有:繁霜降兮草木零,秋為期兮時已征。寫出了秋到深處的惆悵,也是古往今來人與自然的共情吧。
大興安嶺的秋
◎陶妍妍
從烏蘭浩特出發時,太陽已歇在半山坡。要一路向北,開到中國地圖上的雞脖子的位置,才進阿爾山。一路的色彩,也從明黃、松花,漸度到柘黃。朋友感慨,“難怪畫家需要寫生,他們哪里是在創造,明明在白描,大自然的美遠超過人類的想象力?!?/p>
東北真是遼闊。一望無際的杭蓋草原,水洗碧空,九曲十八彎的草原河道深秋已干涸,只剩一群群灰撲撲的?;蜓?像蒲公英的種子般,稀稀拉拉撒在蒼茫的大地上。
車窗外的太陽,剛剛還是紅彤彤的,突然像跳水精靈全妹一樣,倏地蹦進山谷,一點水花沒濺,就消失不見。黑夜如絲絨大幕,急匆匆想合上。我們孤零零的一輛車,在嶺間疾馳,像小舟劃過水面,了無痕跡。
不知道過多久,司機突然剎車,大家也從昏睡中驚醒,原來前方有邊境檢查。
小戰士稚氣未脫,先是一個標準的軍禮,然后雙手接過我們的身份證。突然,驚喜地對身后戰友大喊:“你老鄉,長治的!”“啊?你也長治的嗎?哪個鎮?”他們用鄉音交流,同行的奶奶探頭喊小戰士:“明兒俺們就回去,有東西要捎家不?”他笑著搖搖頭,眼里分明有淚光。小戰友齜開一排大白牙,“把他捎回家,老想家了!”一車人證件檢完,我們揮揮手,搖上車窗,又忍不住回頭看一眼那個西北孩子,像根釘子一樣,端端正正釘在祖國邊防線上。
來大興安嶺看秋天真是不容易——天剛亮就出發,轉一趟火車,兩程飛機,還需再自駕4個小時,方能抵達。也不知為什么有這樣的人生夙愿,或許是因為小學課本里那篇《美麗的大興安嶺》?或許是因為老舍先生的《林?!?誰知道呢,夢想的種子,常常就是這樣,隨風落根。
晚上8點終于開進阿爾山。城市很小,房子矮矮的,但夜景很美,像走進了一部圣誕老電影。一開車門,整個人像被冰包裹起來,直接愣住,要知道,今早還穿短T呢。一溜煙躥進酒店大堂,前臺姑娘穿著長款棉大衣,見怪不怪地看著我們,“沒事,屋里開暖氣了?!?/p>
一夜無夢到天明。同屋仍在沉睡,把所有御寒衣物堆上身,便摸了出門。雖然才六點,但因緯度高,天光早大亮。哈一口氣,一團白煙直接掛在鼻尖上。
來之前就聽人說,往年這時該下雪了,因為今年是閏二月,阿爾山的秋色仍在。小城很干凈,行人也少,晨練的老人形單影只,卻不約而同穿著大紅色衣服。一直走到小城邊緣,看到一條碧藍的河,河對岸是一排藍色屋頂的房子,房頂冒著炊煙,屋后的嶺上,是大興安嶺著名的落葉松,站在對岸,我突然對中國傳統色中一個稱謂有了概念——岱赭。
有人說,秋意越濃的地方,地氣里也會帶著一份鄭重。此言不虛。北方的榆樹和旱柳都很遒勁,白樺枝干如雪,五角楓的葉子是腥紅……長林豐草的枯黃,火山巖的漆黑,那些飽滿到要溢出的秋色里,有著一份巍然的莊重,就像前一夜見到的那位小戰士,瘦削卻莊嚴。
老舍先生寫過:“大興安嶺這個‘嶺’字,跟秦嶺的‘嶺’可大不一樣。這里的嶺的確很多,橫著的,順著的,高點兒的,矮點兒的,長點兒的,短點兒的,每條嶺都是那么溫柔,誰也不孤峰突起,盛氣凌人?!?/p>
是的,在東北的深秋里,我感受到一股地母般的結實與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