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秋
□許冬林
立秋了。古人有踏秋習俗,挑一個黃昏,攜了兒子一道翻過江堤,去野外看秋。我們謂此舉是踏秋,算是在附庸古人的風雅。
江堤外,萬木靜寂于向晚的秋空下。那一片朝東西方向綿延的楊樹林,一棵棵,白色樹干雖然挺拔,但枝葉叢中,已有黃葉浮出。我知道秋風很快就會化為一撥盜賊,將這些綠的黃的葉子慢慢搜盡。對著這一片還未凋盡的樹林,我的心底已經起了不舍和憐惜。
行走樹林里,抬頭隱約可見高藍的天空,偶有飛鳥倏忽掠過葉尖,像時間的影子。我們走在已有落葉的林間小道,一路聽著樹葉在腳底碎裂的聲音。吱吱……吱吱……那聲音舒緩而溫厚,像冬夜里祖母在老式木床上翻身,空氣里傳來她輕輕的嘆息。我們都很享受這種來自腳底的別樣溫情,步子邁得格外慢。
林蔭道兩邊是黃梅季節里瘋長的野蒿。從前母親自制豆醬,會采了一大把回來,鋪蓋在正發酵長毛的豆子上,如今母親已多年不制豆醬了?,F在,這半枯萎的野蒿上還結著細碎的種子,悠悠散發著一種屬于草本植物的怪異氣味,這怪異之味近似于醬的氣味,也是時間的氣味吧。
往前走,就是一口明凈的池塘。秋水安靜,可比中年的端莊矜持的女子。水上沒吵鬧的蛙群,也沒有撲騰的鴨子,澄澈恬靜的水底,有楊樹的影子,也有岸邊茅草的影子。白色的茅草花絮,被秋陽烘成了一小片云朵,在微風里輕輕搖曳。偶爾有一兩只灰白的鳥自池塘上空經過,影子落在水里,很快,又消失,一副急于趕路無暇逗留的樣子。
在池塘對面的一塊棉田旁,我教兒子認識莊稼,告訴他立秋之后大地上的農事。在一塊棉田深處,我教他摘棉花,左手托枝,右手五指靈巧揀出棉殼里的白棉花。從春二三月撒種,到暑熱盛夏的施肥,施農藥,抗旱,鋤草……辛苦了兩三個季節,才有了手心這一把潔白溫軟的棉花!我跟兒子說起這些,希望他懂得汗水的意義,懂得珍惜一飯一衣。我們把摘下的棉花團團起來,珍重放在田家的壟上,留待主人撿回去。
暮色漸濃。出發時掛在西天上方的夕陽如一朵開得滿滿的金菊,現在,金菊凋殘,一瓣瓣落在西天之下,化作橘紅的云彩。我們迎著云彩回去,路上遇到好大一叢蒲公英,也是頂著一團團白色花絮的。母子二人歡喜蹲下,拔了一大把,嘬起口來,對著天空,吹啊吹啊……一個個小小的花絮成了一個個降落傘在晚風里飄飛,高高低低地飄飛,然后靜靜落下,落進枯草叢里,等待明年春天雨水潤澤大地后,發芽,長葉,開黃花,結白絮……我笑說:蒲公英的孩子離開了媽媽的懷抱,各自落到草叢里,明年自己長大,像誰啊?像我們啊!兒子說。我們長大后也要離開媽媽,離開家,自己闖天下。他一臉的自豪和向往。我聽了,心里一陣感動,是悲欣交集的感動。在時光的河流旁,我知道,我們慢慢會成為行走于此岸與彼岸的兩個人,我在此岸看他,他在彼岸看著他的遠方……
立秋后,田野上走走,就這樣看云,看日,看蒼茫的天空與大地。愿大地上的植物經歷了夏之風雨,在蕭瑟之前,都能結出一把豐碩的果子。愿大地上的孩子,都能從容踏過生命中的坎坷,在時光里慢慢成長為一個偉岸的人。
秋游東北
□南窗紙冷
長春很涼爽,傍晚的云朵積在天邊,夕陽亮亮地從云層透出來灑在身上,全無熾熱之感。我們從機場出來,鉆進了快捷酒店接客人的小巴,七八個客人連同四五個箱子,把車塞得滿滿當當。在機場旁邊的小鎮過夜,第二天一早坐車去延吉。小鎮亂糟糟,幾條馬路交叉,行人、車輛、電動車和攤點將沒有非機動車道的路塞得嚴嚴實實。路邊一水的小吃店,燒烤、鴨貨、驢肉叉燒、餃子。有間食店的門上寫著:收笨狗。
快捷酒店的門臉和手機修理店差不多大。帶著孩子穿過長長的走廊上電梯刷卡進房,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十多年前出差,常常會住這種快捷酒店。只有一次性紙杯,沒有餐巾紙,浴巾好似砂紙一般粗糙。小孩倒沒覺得有什么不妥,只是問我,屋里為什么沒有紙巾盒?125元的酒店,翌日的早餐竟然很豐盛,有咖啡和果汁。東北的物價對普通人很友好。
我們在大雨里翻山越嶺往延吉去,路過吉林時看見松花江在遠處蜿蜒。一路上多山、多隧道。路過敦化,上來許多帶孩子的女人,說去延吉恐龍王國玩。聽到恐龍王國,孩子來了興趣。八九歲的孩子,對于名山大川、人文景致都毫無興趣,一心一意只想著玩水挖沙逛樂園。小孩子沒有社交媒體,能不能“出片”更是無關緊要,他恨不得把每一分鐘都花在無憂無慮的玩耍上。之前,看延吉攻略我很發愁,網紅墻,出片。朝鮮民俗園,出片。漫山遍野的出逃公主把出片二字刻在了腦門上,也重新定義了一個地方“好不好玩”。我們放棄了出片,四處閑逛,去燒烤店吃飯,兩元錢一串羊肉串、五塊錢一只烤土豆、七塊錢一張餡餅,花了一百元吃得扶墻而出。吃得膩了,逛到一個小區門口,有人提著籃子賣嫩嫩的土黃瓜,我買了四根,兩塊七。東北的物價實在友好。
臺風過境,大雨下了一天一夜,我開著租來的車在延吉的夜幕里穿過,河兩岸的霓虹燈璀璨極了,網紅墻上的招牌層層疊疊,在雨水中折射出七彩的光暈。夜間的延吉全不似一座邊城。
計劃在吉林開上一千公里,從延吉到圖們,再去琿春。我們清早就出發,開了一陣子,圖們江在我的右手邊不動聲色地出現了。大雨后的江水是土黃色的,奔流中帶著輕微的褶皺,有著不動聲色的兇猛,圖們江有點像我印象中雅江的樣子。去圖們,地圖給我推薦了一條盤山小路,穿過大片森林。樹木參天,植物葳蕤,一直侵略到本來就不寬的路面上來。風在層林中盤旋,聽說到了深秋,森林會宛若打翻了調色盤般美麗。我們來得早了,深綠淺綠,依舊是一派夏日景象。
在圖們和琿春,我們先后看了兩座國門。一江之隔是朝鮮與俄羅斯,可以租望遠鏡往對面看。風景無甚不同,只是城市里開了許多海鮮店,海鮮來自不遠處的海參崴,最出名的就是帝王蟹,還有板蟹,辣炒板蟹是琿春的名菜,一只蟹兩三斤重,一盤差不多要三百元,夠全家人吃。到處可見俄貨店,售賣閃閃亮的盒子、套娃、巧克力、餅干、烈酒,游樂場里有許多高鼻深目的俄羅斯人。
因為大雨,抵達長白山前,已經收到了天池這幾天都不開放的通知。
倒也不太遺憾,我們住在度假區里,每天都坐著纜車上到海拔1100米的小山頂,看鮮花開滿的山坡。山頂上有家咖啡館,有天下午,小孩去游泳了。我買了杯咖啡坐在雪道上——到了冬天,這里是高級雪道的起點,大朵的云在頭上來來去去。風是涼的,吹久了甚至有點冷。天空是水彩畫般的藍色,遠處的山頭朦朦朧朧,我猜那差不多有幾十公里那么遠。我回想起去年在高原上,每天傍晚我都醉心于在田間徜徉,看著漫山遍野的張大人在雨季里拼了命般的綻放。時至今日,自然能給我的安慰已遠遠大于城市。人能自由自在地在戶外行走,看到天看到云看到山看到地平線,感受到一朵花一片葉子一絲雨,那是生命真正活著的樣子,是讓人忍不住在心底哇一聲的感動。
人生幾度秋涼
□錢紅麗
終于下了一場透雨,草叢中油蛉的琴音被洗得清澈。
蟲鳴醒耳。夜深,小精靈的鳴叫,一如繁星傾蓋而下,又好比太平洋掀起海浪,一波涌過一波,浩浩湯湯,永無止息。真的是秋夜了,像有人在值守打更,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復唧唧……令熟睡的人在夢里有所依傍,世間忽然有了安穩。
蟲吟,也算萬籟之一了吧,這一聲聲,綿延著一聲聲,將秋夜拉得漫長。
鄰居后院,遍植藤本月季,還有兩棵樹,一株山楂,一株棗,掛果密集,郁郁累累。山楂漸紅,棗猶綠。
一場秋雨一場涼,秋葉遍地了。
樟樹落葉最洶。風來,葉如急雨簌簌,枯黃,深黃,銘黃,淺黃,焦綠,雜糅一地,是小提琴拉出五彩斑斕的音符,踩上去,酥脆的微響,被夢托住了雙腳那么柔軟輕盈。
落葉人何在,寒云路幾層。天上的云變得疏淡,離人間遠了。
立秋這節氣,直如一聲驚堂木,啪一聲,令地球一激靈,自仰角騰挪至平角,躲過了烈日暄暄,到底讓人舒出一囗氣。這一口氣里,也是一夏的苦軛負累,仿佛蒼老了十歲。
喜歡去居所附近的荒坡溝渠間漫步。
幾日不見,香蒲抽出銹褐色蒲棒,隱在幽綠葉叢中猶如一支支魔法棒。當蘆葦吐出花絮,白露為霜的日子不遠了。你看,被《詩經》所浸染的一代一代人,到底活出了詩性——縱然身居都市,少見霜露,但我們也一樣擁有著自然的記憶。
水杉、垂柳漸瘦,木芙蓉開了三兩朵……忽地“唧”一聲,一只烏鳥利劍一樣躥出老高,隱于青天再也不見。
世間萬物坐火車一樣轟隆轟隆往前去了,也像眾人急迫趕路一如大軍壓境。一切都是倉促的,不容商量的,開花的開花,落葉的落葉,結果子的結果子,枯萎的枯萎……反襯于人心,不免有悲意。下意識里,渴望登高望遠。
置身一馬平川的江淮平原,委實無高可登。
去家一公里處,有一山坡,好比李商隱筆下的“樂游原”。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自搬來西南郊,這一爿山坡漸已成為我精神層面的長安,也是我的樂游原。
坐在高高坡地上,吹著涼風,如晤如對的,除了嘩嘩啦啦的白楊,便是沉默著的一年蓬、野牽牛、馬鞭草……被甘甜氣息氤氳著,肺腑肝腸里遍布曠野的醇香。
三四百米處,有如喧囂市集,小販們各自掛一只小喇叭,兜售各樣秋果,葡萄、青提、秋梨、黃桃……抓一把空氣,也是甜的,有著質感的沉甸甸。
昨日大雨中,一名男子獨自雨幕中守著一車火龍果。一把傘面積有限,顧著了水果,卻遮不住自己,他的后背盡濕。小喇叭不知疲倦循環往復:火龍果便宜咯便宜咯,十塊錢七個,十塊錢七個……眾人急雨中趕路,男子分外孤單。
一夜秋風起。菜市也有了不同。
蓮蓬漸枯,起了秋意,蓮子粒??涩F,蒼老的古銅色系,適宜買回幾枝插瓶??萦锌莸拿缹W,老有老的意蘊。
菱角由烏紫轉為黑褐,是脆甜過渡至粉糯了。芝麻莧結了籽實,口感大不如前了。最遺憾,要數絲瓜,漸有苦意,炒熟盛碟,一忽兒由青綠轉為黑褐。
真正的秋天,是從絲瓜的苦味里開始的吧。南瓜,則愈老,愈甘甜。
吃過了曹丕筆下的浮瓜沉李,又迎來新一季栗子登場。秋風徐徐,這日子真是不經過。
挑一斤栗子的當口,不禁有些感傷,轉眼中秋迫在目前。歲月荏苒,時如白駒過隙。無非感念,光陰虛度,一事無成。
盛夏時節,人被烈日追趕著無暇他顧,連走路也是低頭急迫的。
現在不必了,周身涼潤潤,騎行于湖畔,放緩車速,眼前一湖碧水,玉一樣透明純粹,倒映天空之藍,漣漪如綢緞,不要摸,也是滑涼滑涼的。
轉眼黃昏,夕陽西下,眾鳥歸林,行走于一條人工河邊,目送晩霞歸山,直至夜色將至。當秋月盈窗,秋蟲醒耳,一如眾神駕臨,人世又穩了一層。
古諺云:立秋分早晚。
秋風頓涼。人在秋風中走著走著,漸漸地,心有遠意……想給故人寫封信。
秋涼堪思君。
輾轉再三,惆悵復惆悵,無以落筆。
一位未曾謀面的作家朋友旅行途中,乘車路過我的城市,她拍一張站臺相片告知于我……一座城,鏈接起兩個人,也算際遇一場。
這綢緞般的秋天,遠方的人,去了遠方……
晨風幾許清涼
□張言
北方的秋天來得早些,晨風中添了幾許清涼。依舊早早天明,云朵似是輕了,飄逸起來。
涼氣穿過株稈林立的玉米地,從寬闊綠挺的葉上拂過,帶出青汁氣息,深深吸一口,眉眼舒展開,身心安靜明朗,與秋更適配。
玉米穗挑在最高處,雞尾羽般一簇,花瓣掛在穗上,一絲細蕊連著,風吹簌簌,隨時會掉下來的樣子。玉米結棒長出嫩黃的纓,嫩纓漸紅。纓子紫紅顆粒成形,掰下來整棒煮吃,嫩甜。老輩人嫌這樣吃太糟蹋糧食,他們要等到快變成黑纓,玉米粒頂格長滿,才舍得掰。
去南村兩趟,沒湊齊一百個土雞蛋,八十四歲喂雞老太太滿臉歉意。立秋后雞蛋減產,四十余只雞,每天只產蛋七八,蛋也變小了,有幾個跟鵪鶉蛋差不多大。
一拃高小雞扛著翅膀,野草地里唧唧亂跑,母雞們窩在陰涼下,懶洋洋低頭啄土,有一搭沒一搭,一副消極怠工模樣,臀后兩坨肉倒是豐滿許多,肥嘟嘟堆在土窩邊上,漫出成年雞的母雞味兒。
老太太怕我失望,指著數十只正在吃構樹葉的羊承諾,過段時間來買羊,僅著你挑。
院子里,羊無憂無慮吃著樹葉,聳動著耳朵驅趕飛蟲,等到天冷,青料換成干料,褪去身體里的青草氣,羊肉滋味更加鮮醇。老太太讓我天冷了,一定來一趟,眼睛里的懇切期待,仿佛我是她準備離家的孫女。我拎起土雞蛋,笑著擺手,婉拒離去。
卑微如我,怎敢、怎能操控一只羊的生死?隨手一指,讓一只羊死在屠刀下,赤裸裸看著一條羊命消失,我做不到。天天吃肉,卻又見不得殺戮,虛偽又矛盾。
分茬種的早播玉米黑纓縷干,葉片外沿發黃,已經到了采收時節。玉米不像麥,籽實細小,秸稈密匝,收割時還得彎腰。玉米一株是一株,株與株之間三寸左右距離,一個坑里只長成一株玉米,樹苗一樣挺立。
掰玉米不用彎腰,玉米棒長在高處,又不太高,伸手就能碰到。拿長把直鏟,掰一株鏟一株,能干的村婦一上午能收一畝地。如果田地不多,完全可以自己干,省下收割機錢。
羊最愛吃甜滋滋的玉米葉,跟養羊戶打個招呼,他們自會去地里把帶著青葉的稈子打成捆,一捆一捆往家拉。先扔給羊一捆,剩下的圍著院墻站一圈,曬干后當干料用,留著冬天喂羊。
玉米掰回家晾曬,心急鳥雀亂成一團,嘰嘰喳喳圍著玉米飛掠。麻雀小,一次只啄一粒玉米,三五粒吃下,頂嗉子飽,自去風里飛著玩。極少見燕子、白頭翁吃晾曬的糧食,它們更喜歡去田地里找來吃。
野鵪鶉身形太大,食量也驚人,容易成為被驅趕的對象。它們不與鳥雀爭,很有經驗地落在高于人們視線的樹枝上,疊起翅膀,攏爪臥下,老神在在地等,等到沒人的時候再飛下,得得得,風卷殘云吃一頓。
喜鵲喙長嘴狠,玉米稍微嫩點,它能整行啄掉,一次啄半行,不比人牙啃慢多少。暗自期盼有玉米粒吃的喜鵲,不要再去禍害癩葡萄,它們竟然懂得啄開癩葡萄金黃色的外殼,去吃里面鮮紅甜蜜的籽實。一棵藤上只熟了兩個明黃金燦的果兒,全被它們啄開,紅艷艷汁液滴出來掛在皮上,好不凄慘。
菜園里,辣椒長勢不減。南瓜由綠轉黃,南瓜藤絨毛扎手繼續打著瓜綹兒。絲瓜攀延墻頭上,覺醒似的把握秋時大量結瓜。藤上謊花黃茸茸,摘下來夠炒菜吃。野莧菜從春到秋野蠻生長,依舊不用買菜。
黃瓜、豆角、番茄、莧菜,相繼罷園。清理后,將羊糞撒在地里,深耕,養分滲入地下潛伏著,等待為秋冬蔬菜供給肥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