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吃點豬油。
喜歡去肉鋪常年售賣黑豬的攤位,挑豬里脊相鄰的那塊肥膘,厚至半尺,玉一般潤澤。切半斤左右,拎在手上,豆腐般顫顫微微?;丶?溫水清洗,薄切,小火慢煉,中途加老姜三四片,油出,渣子潷掉,冷涼,盛在瓷碗中,冰箱儲藏。凝固后,中間窩下一塊。古人所言的膚如凝脂,莫非如此吧。
青菜必須豬油來馴服,滋味殊異,口感飲香。色拉油炒出的青菜,生砸砸,頗不軟和。炒小仔雞,也會放點兒豬油,雞肉吃起來鮮潤一些。蒸雞蛋,也會挑一筷尖。余外,合肥人有一道清蒸毛豆米,起鍋后,趁熱拌點豬油,香而潤。
以往,對豬油克扣著吃,概因動物油脂對心血管頗不友好。但這個東西,確乎有異香,總是令人食指大動。豬油炒飯,較之色拉油炒飯,簡直不在一個空間層次。
最近,去肉鋪,買豬油的人明顯多起來。大家無力改變現狀,盡量多挽救一下自己的生命,只能出此下策。說起來頗多辛酸,能怎么辦呢?
買回一桶原裝進口芥花油,搭配著豬油一起用。為著健康計,炒菜盡量少放。一天早晨,煎蛋時,忽發奇想,用豬油稍許。煎出的蛋,香得脫俗,簡直石破天驚,且不易粘鍋。從此,便用上了。
小時,父親每逢休假,總要帶回一瓷盆豬油。是冬天,他回鄉前,事先買好豬板油,委托單位大廚煉好,盛在那種大且深的瓷盆中,凍起,足足十余斤。我母親一向節儉,可吃半年。
我上初中,冬天早晨上學時,帶一小盒頭天晚上燒的蔬菜。午餐時,在學校食堂打一瓷缸飯,冷菜蓋在飯頭上。那一點熱氣,慢慢將附著于白菜上的豬油焐化,攪拌攪拌,滔滔迭迭扒下去。
村里人家一般去鎮上買些肥膘回來,切成半寸厚的片狀,用鹽腌制起來,隨食隨取。常常,我去二伯家串門,一腳邁入他家廚房,煙熏火燎中,滿屋生香,臘肥膘在大鐵鍋中釋放出奇崛的香氣,令人唾液橫生。
回家建議母親,何不也像二伯家那樣炒菜?她說,這樣不健康。彼時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期,一個高小文化的鄉村婦女竟也知曉咸貨于健康不利,真是奇怪的事情。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全家遷居小城。九十年代中期,我小姑姑和堂姐來過一次小城,當她們發現城里肥膘比起鄉下的,要廉價得多,故,一次性買回十余斤,長寬一尺見方那么大面積。像腌制火腿一樣,她們用鹽仔細抺在肥膘四面,非常高興地帶回鄉下去。記得堂姐一邊抹鹽一邊感嘆:你們城里吃的鹽都比我們的好,粉一樣細。彼時,鄉下的食用鹽還是大顆粒狀,有些黑。
也是那時起,城市居民生活向好,豬油漸退出餐桌,一直被色拉油統領著一日三餐。我總是輪換著購買,無非玉米油、葵仁油、花生油。偶爾,挑點豬油放入海帶冬瓜湯里,還戰戰兢兢的。這些都是拜專家的洗腦所致,感覺吃進去的這一點豬油,我的心啊肺啊血管啊全被豬油蒙住了,再這樣下去,離死不遠了。
反正吃豬油時,會自動生成心理負擔,甚至有犯罪感。
《本草綱目》里,李時珍解釋過豬油的功效:甘,微寒,無毒,利腸胃,通小便,除五疸水腫,生毛發;破冷結,散宿血;利血脈,散風熱,潤肺。
忽然想起,小時,村里有大人有患肺結核的,郎中建議他多食豬油。怎樣吃法?挑一勺豬油,滾水中化開,就那樣端碗喝下去……好不驚奇。原來,是潤肺之用。
2000時代,來這座城市落腳。我母親前來短居,發現我的廚房不見豬油影子。她頗擔心,說你瘦得皮包骨,臉色蠟黃,就是沒有吃豬油的原因。當年的我將專家的話奉若神明,對母親的規勸嗤之以鼻。這些年,她食豬油一直未曾斷過,也沒見她患上心血管類疾病,一直精瘦得很。這些年,每去肉鋪買肉,總是吩咐賣肉師傅少切肥肉。師傅總是勸,人要吃些肥肉。我說,都是脂肪,還不是怕胖。他現身說法:我吃了二十多年豬油,你看我胖嗎?確乎不胖,標準身材。末了他還嚇唬人:你知道色拉油是怎么生產出來的呢。
不想,他一語成讖。
一日,去推拿,與師傅說起食用油之事。他倒主張豬油,并說,你用色拉油炒菜與用豬油炒菜,哪個鍋好洗些?確實,豬油鍋好洗點。他非常不屑,我們家一直是豬油炒菜,你看我胖嗎?你們總是迷信色拉油,沒必要。
實則,為了18個月的保質期,色拉油中的不飽和脂肪酸全部被過濾掉了,營養價值所剩無幾。如若拋光后的大米,胚芽、角質層等消失殆盡,B族維生素全部丟失。故,專家又主張少食精米,多選糙米、雜糧。
鄉下作坊榨出來的菜籽油,燃點低,油煙過濃,連我家超大功率的史密斯抽煙機也排不盡,且雜質多,并非權宜之計。橄欖油的氣味,一直接受不了。牛油果油、亞麻籽油、山茶油……均為天價,普通人家的一日三餐,一樣承受不起。唯有這豬油最平民,七八元一斤,炸一點,吃一周,是真香。
今天,又煉了一點豬油。剩下的油渣,與蕹菜同炒,閃閃發亮,口感脆香。豬油渣亦可與西藍花同炒。西藍花掰開一朵朵,焯水后,涼水激一下,豬油熱鍋中撥拉少許,迅速起鍋。得以豬油的滋潤,西藍花更加鮮美。
我唯一吃不慣的是,江浙滬人民嗜好的豬油湯圓。糯米原本便是粘膩之物,心子里還要包上一團豬油,太嚇人了。
但,江南的小刀面,何曾少得了豬油的加持?一撮香蔥碎,一小勺豬油,再一勺蝦籽醬油,滾水沖開……二兩小刀面臥入漏斗中,滾水中沸騰又沸騰,一根根,數列一樣齊整,長竹筷挽一挽,輕放碗中。烏漆嘛黑的湯中,瞬間浮起星星一樣亮的豬油泡。喝一口湯,透鮮,再吮一口面,軟糯適中,沒有什么比得過早餐的一碗小刀面更能慰藉人的。一定要放豬油,才能激發出面香。
許多年不曾吃到這一碗豬油面了。
一位朋友,一直嗜好重油炒菜,簡直油當水。她家一直葷素油搭配著來。每次看她自冰箱中端出一缽凝固的豬油,總是欲言又止,哪有這樣吃油的?末了,又不便開口。每次她留我用餐,每一盤菜見底,都是一灣油?,F實里,她家娃娃身材壯實,無一點贅肉,她自己,亦如是。而我三餐總是克扣著吃油,小孩瘦成竹竿,自己贅肉叢生。也不知所為何來。大抵是代謝出了問題。
在我遙遠的童年,鄉宴上有一道菜,稱之為“膀”,切巴掌那么大面積,方方正正,加紅糖、水,長時間燉煮。上席后,成為老年人的至愛,紛紛用湯勺舀來吃……我們小孩子看著直搖頭。這道膀,正是豬肥膘,且是甜的,想都不要想,是什么滋味。那樣的窮乏年代,胃腸一年四季缺乏葷腥來犒賞,故,人們才發明了這道菜,潤潤肺腑肝腸。
吾鄉還有一道菜——糖燒冬瓜,用的也是豬油。有一年,大伯家蓋房子,八九歲的我被派去他家打雜,無非洗菜摘菜。大廚看這孩子勤快,特地獎勵半碗紅糖豬油冬瓜。吃下后,我痛苦地吐了一夜。小孩腸胃一貫寡瘦,被忽然來到的豬油襲擊到不堪承受。從此,再也不曾吃過紅糖冬瓜。
(錢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