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夏,新綠蔥蘢,一根蒼莽古藤上,驀然開出幾朵養眼的花朵——這樣的藤本,可以是木香,是薔薇,也可以是金銀花,是爬藤月季。
木香花有紅、白、黃三種,樓下鄰居種了一架黃木香,是那種小鵝雛鴨般的嬌黃,盛大之極亦絢爛之極,一面粉墻開成了一片湖海,連門楣上也爬滿,懸下芬芳累累的花朵。那天我撐一柄傘,不覺就在黃木香前站得癡了。點點滴滴的露珠沾在花瓣上,那種明媚與憨態實在惹人生愛。落雨天氣,面對一架木香花,喝茶,聊天,翻幾頁書,也是一種閑趣。汪曾祺先生就曾在昆明的雨天里,與同窗好友朱德熙一起喝酒,吃豬頭肉,賞木香花,坐了很久。那木香花“被雨水濕透,都極肥壯”,把整個天井都蓋滿了。四十年后,汪先生給對方寄過一個斗方,上寫“蓮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濁酒一杯天過午,木香花濕雨沉沉”,正是那天飲酒賞花的情景。一直被他掛在書房里?!暗挛踉诿绹∈趴彀肽炅?這幅字還掛在他在北京的書房里”。汪曾祺與古文字學家、教育家朱德熙之間的深摯感情,全在這首詩里,在一架木香花里。
比木香花稍晚一點開放的是薔薇。薔薇開花總給人以壯麗之感,眼前一亮嘆為觀止,簡直是耗盡了生命在開花,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是的,薔薇無一例外俱是多頭,簇生出五六朵、七八朵粉色香花,濤走云飛、喧嚷搖曳的稠葉密枝間就聚滿了成千上萬、數不勝數的花朵。奢靡得像個愛擺闊氣的敗家子,歡樂的小哨子一吹,一根看不見的導火索瞬間燃起,小鞭炮似的“噼里啪啦”聲響過,所有枝梢上的骨朵馬上打開,開得搖頭晃腦,前俯后仰,掩鼻而樂,儀態萬方,真叫人怦然心動。若在鄉間,靜對一面爬滿薔薇的小院,密集歡騰的花兒朵兒翻過青磚墻,一直爬到屋頂的魚鱗瓦上,既熱鬧,又寂寞,更添一份絕美的中國古典底色。在淡雅的花香里,偷得浮生半日閑,也是人生樂事。
“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稍覺遺憾的是,薔薇是一季花。有沒有常開的藤本?當然。一棵就能開成花瀑,且一年能開好幾回,花朵美艷不可方物,看上一眼就讓人邁不開步子——爬藤月季便是。我最愛的是歐月,大花,重瓣,高杯狀或可愛包子型,半開或開至七八分的那種,湊近了嗅一嗅,果香、茶香、麝香、沒藥香、老玫瑰香,各花各香,簡直讓人靈魂出竅。爬藤月季的品種也多,四季常開的藍色陰雨,深紅色最愛爆花的佛羅倫蒂娜,香檳色花香馥郁的瑪格麗特王妃,橙黃色雍容華貴的夏洛特夫人,還有仙氣飄飄風情萬種的粉色龍沙寶石,簡直讓人陶醉欲罷不能,用來做一個拱門,隨意一坐,只感覺那些花,形容詞一樣華麗,在兜兜轉轉的花香里,做什么都覺得美,一種無法言說的愜意之美。只恨家住四樓,無法擁有這樣的爬藤月季,便穿過半個小城,到同事家貪婪地看上半天。有時主人不在,也不想走,看那些繁復的花朵翻卷著,怒綻著,在輕風中打苞,吐芳,怒放或凋謝,紛紛開且落,更有種別樣的禪意自心頭涌起,不說也澄明??粗粗?止不住會想到汪曾祺在《人間草木》中寫過的一句,“如果你來訪我,我不在,請和我門外的花坐一會兒,它們很溫暖……”花開總是恬靜美好,溫柔又溫暖,平心靜氣地伴我們在四季輪回中迎送生命的枯榮。
初夏直到盛夏時分,金銀花會持續綻放,柔弱的莖攀在籬笆上,初開為銀白,開著開著就變成金黃,也叫“二花”。從花前走過,會聞到一股別致的藥香。夏日頭昏腦脹,可泡一杯金銀花當茶飲,本就是一味清熱解毒、疏散風熱的中藥。黃昏時分,面對一輪紅日漸漸從籬笆墻上沉下去,將銀花變黃,金花變橙,也是有趣??粗粗?白晝就過去了,暮色升上來,空氣中混雜著晚飯花和金銀花的好聞香氣。
這時候凌霄花也開,一嘟嚕一嘟?;钕褚恢еС赛S的小喇叭,熱熱鬧鬧地在江南人家的粉壁磚墻上吹響,如沖開一波波熱情的小浪花,引領季節往葳蕤綠夏的深海里暢游……
(朱秀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