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草頭
◎王太生
嫩草頭是隨春光一寸一寸生長的。枸杞頭,枸杞的嫩莖葉,最嫩的部分,水嫩水嫩的,一大堆枸杞頭,在油鍋里爆炒,只能炒一小盤,水分全瀝出了。
廚房里,一淘籮馬蘭頭,意氣生動;菜攤上,一大堆豌豆頭,姍姍帶雨歡。植物們的嫩,嫩在哪里?馬蘭頭,長在春天的田埂、溝渠。清代袁枚覺得,“摘取嫩者,醋合筍拌食,油膩后食之,可以醒脾?!?/p>
枸杞頭,可以涼拌,焯過水,撈出。把枸杞頭碼放到小碟內,倒入生抽、鹽、醋、紅油,撒入熟芝麻,拌勻,這樣拌出來的菜才有味道。一味枸杞頭,味苦性寒,具有補虛益精,清熱止渴,祛風明目的功效。
早春的菜市,衣裳皺巴的憨厚老頭在賣枸杞頭。老頭兒用一雙糙手在撥弄,枸杞頭卻是嫩嫩的,一大堆蓬松細嫩的枸杞頭,碧綠、養眼,上面沾著早晨的露水清氣。外祖父在世時,每年春天買枸杞頭,炒糖醋枸杞頭。外祖父炒菜時,把枸杞頭瀝干,置鐵鍋上翻炒,鍋燒得滾熱,鍋沿升騰一股白霧。外祖父眼晴不好,說吃枸杞頭可以明目。
嫩,是對植物的一種描述。陸游在《戲詠園中春草》中吟道:“離離幽草自成叢,這眼兒童采擷空。不知馬蘭入晨俎,何似燕麥搖春風?!贝禾斓鸟R蘭頭,在詩人眼里,是一道珍饌。
汪曾祺評價豌豆頭時說,“極嫩,入口清甜中有很細微的青澀——這樣的澀幾乎感覺不出,因為與清甜根本就是糅合在一起的,但可以體會到一種很簡單的純?!彼€在《故鄉的食物》中回憶枸杞頭,“是容易采到的。偶爾也有近城的鄉村的女孩子采了,放在竹籃里叫賣:‘枸杞頭來!……’那滋味,也只能說‘極清香’。春天吃枸杞頭,云可以清火,如北方人吃苣荬菜一樣?!?/p>
豌豆,在古代有一好聽的名字:薇?!对娊洝分?“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說的是野豌豆。麥田青芒,有一彎野豌豆,牽藤攀緣,觸須漫爬,不知何物?只看得那紫紅的花,似蝴蝶,在風里飛啊飛,飛不動了就棲在葉子上,翕合著花翅膀,在青麥映襯下顯得耐看。
食草動物最愛吃草尖尖?!都t樓夢》里的女孩子,喜歡春天鮮嫩的植物。第六十一回,探春和寶釵嚷嚷著“要吃油炒枸杞芽”,還大方擲出500銅錢,恨不得一通暴吃,卻不怕增肥。油炒枸杞芽,色澤鮮亮,鮮香可口,吊人胃口。兩美人兒還喜歡枸杞芽燒蛋湯,一碗湯有爽口清涼之感。
清妙食物,在于它的嫩,一片一片嫩芽葉片,在春光里最動人。比如,春日懶懶,食枸杞,如飲草木清氣。老了的枸杞頭,嫩葉不再,它就是一棵老枸杞。豌豆頭清炒,可當下酒菜。豌豆頭咂巴在口中回旋,甜嫩清香。等到春已深,豌豆開花,開紫色的蝴蝶小花。
馬蘭頭,清明前鮮嫩清爽略帶甘苦,清明后生出一股奇特味兒?!懊髑安酥袑?明后羊口草?!瘪R蘭頭過了清明,也就風華不再。
枸杞頭易老,豌豆頭、馬蘭頭、香椿頭也易老?;蛟S人老會裝嫩,植物卻裝不了。
只等春鮮撲面
◎楊靜
春回大地,野花野草又開始撲面而來。薺菜、馬蘭頭、苜蓿、灰灰菜、蒲公英、茅草根、槐花、榆錢、蕨菜、薇菜、山苦荬、陽荷姜、酸模、繁縷、歪頭菜、地皮菜、小山蒜、雞頭梗、野菱梗、魚腥草、鴨舌草……其中有一些是常見常吃的,有些則限于地域生長,容易擦肩而過,需要重新學習認識。
薺菜歷冬至春,人們稱呼它為護生草,又叫清明菜,在野菜堆里幾乎是德望最高的。和白菜蘿卜一樣,薺也屬十字花科。春節前后的菜市里,薺菜幾乎和碼成堆的白菜蘿卜一樣,隨處可見。雖也有人工栽培,但人們食用薺菜,仍崇尚挖取野生為主。嫩薺菜可炒食、涼拌、作菜餡、菜羹,食用方法多樣,風味殊勝?!叭氯?薺菜花煮蛋”,待到春暖花開,取整株開花薺菜煮雞蛋,則又是一道時令養生菜肴。
春來百草回芽,草頭屬上海人最會吃。草頭就是苜蓿的嫩芽葉,江浙一帶也叫金花菜、小秧草。野生苜蓿摘其葉莖的前三四節,開水焯熟,用小蔥、姜絲,熱油澆過后加鹽、醋及蒜泥涼拌,別有一番風味?;蚴峭谝簧棕i油,熱鍋快炒,起鍋前淋一點點白酒,就是美滋滋的“酒香草頭”。
“枸杞頭,生高丘,實為藥餌出甘州,二載淮南實不收,采春采夏還采秋,饑人飽食為珍齏。救饑,村人呼為甜菜頭?!贝藶槊鞒男旃鈫⒃凇掇r政全書》里對枸杞芽的描述。灌木的枸杞芽和草本的馬蘭頭,都是不可缺席的野菜。合肥人很喜歡枸杞芽,大蜀山上那幾叢枸杞樹,長在哪個坡,什么時候可以采食,早就被吃貨們摸得門兒清。
枸杞芽食法簡單,《紅樓夢》里薛寶釵點名要吃“油鹽炒枸杞芽”,只用油與鹽,這種吃法最清鮮。有些地方,把枸杞芽焙干,沖泡代茶喝,作為日常飲食的輔助,也非常不錯。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陛筝缯?蘆葦也,隨風而蕩,若飄若止。從合肥的濱湖濕地,直到長臨河灣,都是蘆葦的世界。春三月蘆葦萌發,若經過巢湖邊,運氣好的話在小土菜館能偶遇葦筍,有的地方稱其為“南荻筍”。此筍是蘆葦的嫩莖芽,生長期極短,每年春三月采摘,只有半月左右可食。葦筍爽口嫩滑,不僅味美,早春陽氣上升,食用此筍還有清熱生津、解毒除煩之效。
古人頗知葦筍的美味,宋人蕭天山曾在食用葦筍后作詩:“江客因貧識荻芽,一清塵退雜魚蝦,燒成味挾濠邊雨,掘得身離雁外沙?!蓖醢彩沧髟娰澝?“鰣魚出網蔽洲渚,荻筍肥甘勝牛乳?!睔W陽修品嘗葦筍后發出“荻筍鰣魚方有味,恨無佳客共杯盤”的感慨。
與稻米一樣,葦筍也是禾本科植物。這時節,若是上了春山,去挖一兜春筍,那也是禾本科。禾本科真是大家族呀!可謂上山入湖,無所不能。
和冬筍比起來,春筍水分充足,更清淡鮮嫩。春筍和土臘肉是絕配,一個蓄集了整個冬春的地氣,一個經歷了寒冬的日曬風霜,正是滋味肥美的時刻。臘肉要先放鍋里烀,烀出香氣后,再撈出切片,配春筍,下鍋爆炒,時間要短,起鍋要快,才能保住春筍新鮮的氣息。
春天的幼嫩山貨,除了春筍,最常吃的還有蕨菜,蕨菜是植物蕨的嫩苗。另有一種和蕨菜長得有點像的美味叫做“薇菜”,薇菜是紫萁科植物薇的嫩芽,質脆,味美少纖維,富含蛋白質、有機礦物質及多種維生素,食療價值頗高。薇菜剛長出時,卷著個大耳朵,毛絨絨的,在山珍里面,也是個名品。
會變身的薺菜
◎張言
種地人眼里買菜是種浪費,地里啥都有,花那個錢干啥?
這片地最好在剛蓄了春力的杏樹、桃樹底下,那里的薺菜干凈又有味?;蛘呷ラe置的田地里,那里沒有麥苗爭養分,土地松軟,長出的薺菜棵型大且好挖。老肥大娘非要領我到養豬場挖薺菜,她總是有意帶著我干農活。把別人地里不要的玉米秸稈抱回家燒鍋,就是她提醒我去的。
我不想去。養豬場前面的半畝空地灰蒙蒙一片,看不見綠,能挖到啥?“你不懂,過冬薺菜最好吃,看著灰頭土臉,一焯水,鮮枝鮮葉,還沒土腥氣兒?!崩戏蚀竽镎f這話時,有些像老師,帶著授業解惑的熱忱與正式。
老肥大娘八十多歲,她站在院子里不停地說著薺菜的好,像在念叨一位故交老友,還非拽上我去驗證,是不是像她說的一樣好。老肥大娘有輛代步三輪車,駕駛位能坐下兩個人。我坐在她身邊,手里拿著挖菜鏟子,她系緊玫紅色頭巾,擰動油門帶著我緩緩前進。
雪剛化開沒幾天,一進地就崴了兩腳泥,鏟子挖深點還能感覺到凍土的堅硬。遠看一星一點灰撲撲的薺菜,早在地里連成了片。也不知道它們什么時候長的,也許每一個暖洋洋的冬日,都是它們的生長期。
春薺菜貼著地皮展開,七八片莖葉灰綠硬挺,不像夏薺菜那么蓬松,放在手心里小小一蓬。我在地里挖,大娘搬來馬扎坐旁邊掐根去黃葉,她拇指指甲依舊鋒利,甲刃斬斷菜根時發出微微脆響,動作麻利又輕盈,熟練使用著修煉多年的暗器。
她擇凈的薺菜,只需拿到水管前沖洗幾遍,就能下鍋。熱水里一蕩,灰撲撲的薺菜瞬間返青,好似從未經歷過冬天般鮮靈。
我從未吃過春薺菜,也沒見過能在熱水鍋里返青的葉菜。老肥大娘說,這是因為薺菜親人,跟人一樣喜歡熱氣。
洗凈的薺菜下到熗鍋肉絲面里,扎實飽滿的菜香溢進面條,給了那鍋湯面來自原野的厚愛。搛一筷子薺菜放進嘴里,無絲無渣,莖葉脆嫩,有水蘿卜的甜味。
對于農村人來說,不吃薺菜,是一種缺陷??床坏剿j菜的好,就跟不知道春天有多好一樣。
除了下鍋煮吃,薺菜還有一種更適合的吃法——薺菜炒鵝蛋。這樣吃,不僅味道鮮美,不上火,還能祛陳寒。鵝對陽氣特別敏感,只要過了立春,鵝蛋頓時飽滿充盈起來,不像立秋后,蛋殼里空一半。立春那幾天里,歇窩的鵝重新恢復下蛋,早點去,能買到頭一批立春蛋。
立春蛋最得春氣,吃起來最補,口感也最好。早早找放鵝的老夫妻預訂,到手也只有三十個。他們家鵝棚里的鵝蛋,大多送到了讀高中的孫輩那里。
再好的土雞蛋也比不過立春鵝蛋的晶瑩,兩種蛋簡直不是一個維度上的東西。煮熟的鵝蛋蛋清呈半透明狀,比雞蛋厚實彈牙,咬一口,有皮凍緊實的嚼勁。鵝蛋黃更具臻品質感,豐饒的蛋油與蛋黃質完美融合,既有油脂滑兒不膩的醇潤,又有蛋黃本體的腥香,頂在舌尖,細小顆粒散開,如鵝肝般細膩。
驚蟄后,油菜也將返青抽穗,一碗花香撲鼻的油菜蓋飯,已寫在春饌的食譜上。
一口鮮
◎錢紅麗
早韭
春初早韭,秋末晚菘。這八個字里,有一份季節時序與植物生長的相互映照。
吃早韭,要在雨水節氣之后。氣溫漸升,雨水增多,韭菜歷經整個寒冬的積蓄,有感于地氣,開始萌發,契合著民間“早韭一束金”的說法。
春天的第一口鮮,藏在嫩韭中。最家常的做法,無非炒肉絲。春寒瀝瀝,早韭長勢緩慢,勉強一拃長的樣子,嫩得輕輕一碰便出水。去菜市買有機品種,用稻草繩捆了的。一捆,七八兩重,不多不少?;丶?拖過小木凳,坐下來,一棵一棵擇起,個別韭菜葉子末梢一點點的枯意,是被寒氣浸潤的枯,可掐可不掐,捋除根部韭菜稈老皮即可。水中搓洗,動作要輕柔,以免揉皺了葉子。洗凈,攤開瀝水,再切寸段。炒韭菜宜烈火熗,使之瞬間斷生,吃起來有鑊氣。余外,鹽稍重些,激出韭菜的鮮。
午餐一盤韭菜,我獨一人饕餮大半。盤底一灣碧茵茵的湯汁,用來淘飯,嘩嘩入喉,有一份滑腴腴的亮鮮,如若杏花落在草地上的輕逸。
早韭的鮮,鮮得清透甘冽,是長了翅膀可以飛起來的鮮。
《本草拾遺》說韭菜:溫中,下氣,補虛,益陽?!饵S帝內經》說“春夏養陽,秋冬養陰”。那么,春初的這一口早韭,正是幫助人們提升嫩陽之氣的了。
韭菜,也是百搭菜,素葷自如——素的,可與綠豆芽、千張同炒;葷的,不外乎與雞蛋、螺螄肉、豬肝攜手。
二十余年過生,每臨早春,總能憶起小城蕪湖街頭小食店櫥窗里,擺出的一道春日時令,黑褐色螺螄肉攤平于白瓷碟中,上頭蓋一拗春韭,光陰苒苒里,恰如一幅宋元古畫永不褪色。
袁枚還有一份韭菜食單:專取韭白,加蝦米炒之便佳?;蛴悯r蜆亦可。
蝦米溫陽補腎,與春韭絕配。袁枚這里的蝦米,應指淡水小米蝦,剪去頭尾,旺油爆熟,盛起,待韭菜炒倒,再匯入蝦米合炒,蝦鮮菜香,紅綠掩映,食之胃口大開。
李商隱有詩:嫩割周颙韭,肥烹鮑照葵。無論是春韭,還是夏葵(木耳菜),義山兄所感念的,也不外乎季節的嬗遞吧。
草頭
翻過年,合肥持續低溫,弄得人縮手縮腳,多日不曾去逛早市了。夜看滬上新聞,記者正探訪各家菜市。草頭、香椿、豌豆尖等時令悉數面市。
許是受到感召,翌日晨,頂著零下的低溫,騎著小電爐趕往久違的菜市。十余日不見,當真新天新地——蠶豆莢、雷筍、草頭、豌豆尖們,齊齊簇簇……這撲面而來的蔬筍氣,讓一顆沉郁的心一霎時豁然起來。
每每入春,黃心烏、矮腳青等葉類菜,甜鮮口感不再,像一個人失了元氣丟了魂魄,入嘴枯淡寡柴,味同嚼蠟。
偶爾以草頭替代葉類菜。但,草頭的鮮嫩期極其短暫,自雨水到驚蟄,大約三四周時間。一挨春分,氣溫驟升,草頭紛紛舉起花苞,口感便柴了。
前幾年,不太懂得馴服草頭,吃得頗為虎氣,無非拍幾瓣老蒜熗炒一盤。有一年春陰綿綿,寒氣尤甚,吃下去,胃疼難忍。故,胃寒之人,草頭不宜多食。
是去年的一個春宴上,領略到別一種精致吃法。鮰魚去骨熬湯,魚肉切塊,湯中汆熟。當魚肉食畢,一缽魚湯繼續坐于爐上翻滾著。彼時,服務員端上一碟草頭,挨個碗盞中夾一撮,舀以一百度的魚湯澆之,草頭瞬間斷生,入嘴脆且嫩。
鮰魚昂貴,何不以鯽魚代之?四五兩重的鯽魚,兩條,兩面煎至金黃,加滾水,一勺豬油,大火頂開,一鍋湯迅速變成牛乳色,改小火,滾了又滾。半小時后,待魚骨都酥爛,撈起另食。剩下一鍋好湯,汆燙草頭。
魚生火,草頭性寒,兩兩寒溫中和。即便胃寒,食之,也頗舒豁。
雞湯、羊湯,亦可如法炮制。
蘆蒿
蘇軾詩云:漸覺東風料峭寒,青蒿黃韭試春盤。
這里的“青蒿”,想必是蘆蒿了。
每年寒冬腌的一刀咸肉,吃到末了,總要留兩三份,放冰箱凍藏,就為了等待春上的蘆蒿。
蘆蒿的香氣,較之比野水芹的香氣,更加醇厚粘人。一日中最治愈的時刻,是坐在小凳上,背靠暖氣片,將蘆蒿折成寸段。咸肉切薄片。鍋里稍微一點素油,咸肉爆炒至香,匯入蘆蒿熗炒,激少許涼水,稍后出鍋。
年年春日,人人胃口皆差,明明是饑餓狀態,但,總是乏于進食。一碟咸肉炒蘆蒿,不失為一道下飯神器。
試過以新鮮豬肉絲搭配蘆蒿,比起咸肉來,滋味打了對折。說不清其中的科學道理,倘以命理的思維解析,大抵是鮮肉、蘆蒿二者相克犯沖吧。
蕪湖人在咸肉炒蘆蒿這道菜里,獨出機紓加幾塊臭干,于咸香、藥香的二重奏之外,又添了一層幽幽的臭香,口感上是復合的交響,正呼應著春來繁花彌天的雍容。
許多年不曾吃到這道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