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爽
那天,看見塔塔弓背縮頸,藏在窗臺上的那盆君子蘭后面,顯得異常激動。
我好奇,順著它的視線往外看。在窗前菜園里刨食吃的十幾只麻雀倏地從地上跳起來,飛走了。
塔塔斜睨我一眼,表情悻然。
塔塔是一只貓。雖然身上的黃底棕條紋暴露了它中華土貓的出身,但這并不妨礙它擁有一個很酷的英文名:Ishtar。簡稱塔。
菜園的一角堆著用以積肥的鴿子糞。去年夏天,我外出回來,被自天而降的一小坨鴿糞準確命中,尚未消化干凈的半?;ㄉ浊玫梦壹绻巧?。想來麻雀尋覓的,就是這些花生和玉米殘骸。深冬食物短缺,麻雀們也實在顧不了許多。在赫塔·米勒的《呼吸秋千》里,被饑餓驅趕的人類可以吃下一切可供果腹之物。何況麻雀。
漸漸發現,麻雀們的就餐時間很有規律,多數是在正午,有時下午也會來上一次,數量從三五只到二十只不等。下午四點鐘以后,麻雀們蹤影不見——難道它們不吃晚飯?
在北中國,冬日的嚴酷對所有生靈均構成考驗。而城市,看起來如此豐饒,暗地里藏起不為人知的饑寒。那天傍晚,我出去扔垃圾,見一個人打著手電,正在垃圾桶里翻找東西。見有人過來,這個性別不明的人馬上關了手電,留下一個模糊的影子僵在那兒。我把手中的袋子放在垃圾桶旁邊,然后快速離開。袋子里是一些用不上的藥品和保暖褲之類。第二天清早,我經過那兒,那只袋子已經不見。
我對麻雀們心生惻隱。這天收拾廚房,才發現家里竟然存了這么多雜糧,有的已經生了米蟲,正好可以用作麻雀們的食物——趁著天黑,我把半斤小米撒到園子里。
我發現塔其實聽得懂一些復雜的人類語言。比如我說:“麻雀來了!”它就奔往南窗。我說:“小伙伴們!”它當即跳上北窗觀看。
北窗外是市政工程公司的后院。在寸土寸金的商業區,如此廣闊的庭院相當罕見??勘钡哪且粋纫呀涢_辟成菜園——這家公司擁有自己的食堂。而食堂里剩下的飯菜,有一搭沒一搭的,養活了幾只貓。
是四只黃色花紋的貓,尚未真正成年。按最早看到它們的時間推算,應該是和塔差不多年紀,但身形明顯小了一圈。也和塔一樣,它們是土貓。若比較眉眼,塔其實還要稍遜。而一只貓的命運也類似于人的命運:塔所有的優勢僅僅在于,它有一個還算負責的前主人。
有時當著塔的面,我把它的貓糧分給后園的貓們吃,塔也并不反對。它把頭探出去看人家吃東西,久久地,一動不動。在北中國的嚴冬,室內外溫差達到三十幾度,塔一定知道,它沒有足夠的裝備去追尋自由。
兩個月過去,天氣開始轉暖,塔與后園的伙伴們始終沒有建立起深厚的友情,但和前窗的麻雀似已達成默契。當麻雀們不慌不忙地享用它們的午餐,塔就臥在敞開的窗前靜默旁觀。我猜,麻雀們早已看出,這只養尊處優的胖貓對它們的威脅相當有限。但麻雀們可能不知道,僅僅十幾米外,幾只掠食者正四處游蕩,爪牙銳利,身手矯健。而幾十米高的大樓宛如天塹,在整個白晝,可供繞行的大街則遍布兇險。黃貓們可能在深夜外出捕獵,而彼時麻雀早已安然就寢。
上帝的慈悲并不是拿走所有的兇險。而是,危機可能近在咫尺,但掠食者與它們的獵物,卻可以避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