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的“冬”
◎楊靜
第一次去東北,正是隆冬。20多年前的一個春節,南方“小土豆”把自己里三層外三層包裹起來,踏上了前往東北的旅途。
首站是長春,沒有直達專列,需從蚌埠或北京中轉?;疖嚭苈?空間交錯,驟然壓縮,兩天一夜都在車上,相鄰鋪位的旅客熱烈閑談,下車時,幾乎處得像老朋友一樣。
一路北上,滿目濃綠漸成千里冰封。從零上8度的地方,來到零下28度的北境,下車那一刻,冷涼徹骨的空氣將人包圍,感覺不是“冷”,是“透”,寒氣仿佛x光,瞬間把人從外到里照了個遍。好像夏天做涼面,將面條從熱鍋里撈出來,再放在涼水里一湃。對,就是“湃”,南方“小土豆”被東北的凜冽冰鎮了。
所幸很快又上車,待到進入室內,抖落全身衣物,則又暖和得像夏天一樣。朋友是長春土著,住在紅旗街上,屋里地暖燒到最熱,穿短袖,光腳,啃一塊老冰棒或是糖葫蘆,再啜一個凍梨,窗外雪花飄飄,只有“愜意”兩個字可以形容。
貓冬生活,溫暖而幸福。也出門玩,把自己從頭到腳包裹到位,在運動中并不感覺太冷。坐54路有軌電車,去南湖公園,湖水凍透了,全部結成冰,在湖面上溜冰梯、滑爬犁,還有騎馬、開小汽車之類的項目,大人孩子你追我趕中,都是熱力發動機。
都說南方是“凍人不凍物”,北方則是“凍物不凍人”,經歷了才真正體會到。初次的東北行還收獲了“意外”禮物,之前大概從中學起手腳生凍瘡?!耙荒陜?年年發”,每至冬季,滿手凍瘡苦不堪言,不能根治。那次東北的極寒之旅,帶著一手凍瘡去的,不知是因為被更寒冷的空氣“湃”了的原因,還是被室內的溫暖治愈,回到合肥,凍瘡全部消失,再未復發過。
次年再去東北選擇了國慶假期,打算看看“北方之秋”。真實感受,還是經歷了一次“冬”。
那次跟著東北一個戶外俱樂部去爬黑龍江的兩座山。第一座是五花鳳凰山,山腰下展現的正是濃烈的秋,楓葉紅得鮮艷,落葉松金黃奪目,魚鱗松、樟子松不動聲色,仍是偉岸的綠。楓的鮮紅,落葉松的金黃,樟子松的綠,加上高高的白樺,豐富色彩繪成巨幅畫卷,美麗極了。
等爬到山頂,卻遭遇了一場初雪,白樺林披著白雪,形面璀璨的樹掛,陽光穿破烏云在遠處的群山之巔橫成玉帶,陽光漫漫灑下,遠山間的五花畫卷隱約可見,身旁卻是伸手可觸的冰雪。秋冬交替,出現在同一空間,宛如夢境。
跟著又去登了黑龍江最高峰大禿頂子。那時的大禿頂子完全沒有開發,原始森林狀態。有靠譜的人帶隊,荒山野嶺也不怕。正趕上一波冷空氣降臨,山下小雨,接著是雹子,爬到山腰雪花紛飛。把背包里所有能裹上身的衣物全部穿上,還是冷!
當晚在山頂扎營。一早,費力拉開帳篷門,厚厚的雪一下跌落。大雪是飛舞了一夜啊!天地白茫茫一片,上面是白云,下面則是白雪,整個連成一體,而我們,就如山上的一樹一石一草,自然而然。
后面又坐了6345次普慢,就是現在俗稱的“雪國列車”,歷時24小時,穿越大興安嶺,去北極漠河。
才十月初,漠河已是零下10度,供上暖氣了。假期尾聲,沒有什么游人,我們住在北極村里,沿著黑龍江邊散步,江對岸,是俄羅斯村落,有俄羅斯人騎著摩托出門,不需望遠鏡,看得清清楚楚。
我們還去拜會了漠河鄉政府。時任鄉長侯振坤剛從俄羅斯考察回來,他滔滔不絕介紹漠河的方方面面,還把各樣規劃拿出來給我們看,說漠河未來要建滑雪場、飛機場,洛古河村要建黑龍江源文化碑,胭脂溝要建金礦遺址等等……如今,漠河早已成為南方“小土豆”們心心念念打卡的旅游勝地,那些項目應該早就建成了吧。
再想到東北的黑龍江冷水魚、大骨頭燉酸菜、汆白肉血腸、土豆燉大鵝、苞米團子、蘸醬菜……唉呀,口水流了一地,必須趕緊再安排一次東北行。
東北記
◎南窗紙冷

東北今年大熱,社交媒體上鋪天蓋地的攻略、視頻、新聞,是想裝看不到都難的地步……東三省我是都去過了,只是心心念念沒有坐過一次雪國列車。今年本想從哈爾濱坐個臥鋪去漠河,但如今爾濱那么火,決計還是等一等,稍稍避一避熱度,把機會讓給還沒去過北方的人。
說起來,哈爾濱給我的印象還是“好吃”。第一次去哈爾濱時還沒到三十歲,南方人第一次去那么北的地方,走在路上,忽而就會飄起鵝毛大雪,那份心里的驚異,大約和如今的“南方小土豆”無異。大街上吃馬迭爾雪糕,路邊的商店賣著貂,走得累了,鉆進一家店吃粉條燉大馬哈魚,太好吃了,十幾年過去了,此后再也沒吃過那么美味的魚。馬迭爾雪糕后來全國各地都有賣,但我堅持認為,當年吃的味道才是最對的。
秋林紅腸也是當年首次吃到,直到如今,我還喜歡自東北買紅腸。有時不想做飯,切切一碟子再炒個青菜,就能送下一碗米飯。米,也是東北大米,感恩黑土地的福澤。
小時候在北京上學時,河道結冰是常事??傻搅斯枮I,松花江結冰的盛景還是大為震撼了我。冰層很厚,隱隱透出江水的碧色,有著阡陌縱橫的裂紋。我穿著雪地靴,穿過江面去了太陽島,那天足足走了十三公里,竟一點也不覺得累。
后來陸續走完了東三省。因著去遼博看大展,接連去了好幾次沈陽。我總是住在沈陽故宮邊的一個快捷酒店,地段很好,只要一百多元一晚,還供早餐。曾有一次為著趕時間,只匆匆忙忙吃了半碗面,餐廳阿姨大著嗓門問我,姑娘,你再帶上兩雞蛋,路上吃啊?
去吃老邊餃子。自門外就能見到屋里的熱氣騰騰,我只有一個人,被領到樓梯下的一個小獨座桌兒。我要了盤餃子,炒了盤蘑菇,上來之后才發現吃不完,真吃不完。分量太大,在我南方足可供兩人食用。
遼博館藏古書畫是中國書畫界的半壁江山。我在那里先后看了《虢國夫人游春圖》《簪花仕女圖》《瑞鶴圖》,后來還看了吉林博物館借出的《文姬歸漢圖》,大概這也是生在這個時代的幸運之一,千百年來最好的東西,竟然能親眼見到。
去長春時看偽滿洲國皇宮博物館,那日極寒,我穿上了全部衣服,還是被穿堂風吹得瑟瑟發抖。長春的游客不多,有著非常經典的東北城市風味,日光冷淡,天黑得很早。巨大的煙囪懸在城市上空,不分晝夜噴著白霧,吹遠去,就成了云。路邊未融化的積雪在朔風之下碎成了小小的冰粒,經過的車又將它們卷到了路面上。一陣風吹起,好似一層霧籠過。
哈爾濱的冰雪大世界很火,長春有冰雪新天地。一樣有冰雕、煙花、娛雪項目。去長春時我帶了孩子,我們兩個拖著重重的雪圈,坐在上面,自冰雪坡道上滑下來。都是新手,我們兩個伸著四條腿,向下扒拉自己的雪圈,呼的一聲,下去了,一路冰花四濺,甚至會吃到嘴里。那份輕盈感后來曾反復出現在我的腦海里,大約,也會滋養小孩的童年記憶吧?
寒風吹徹
◎錢紅麗

一位旅行北歐的博主說:試過在冰天雪地中等車嗎?那感覺就像在機場等一艘船。站牌顯示還有8分鐘,這是北歐第一次對你說謊,也不是最后一次。
這一段文字感同身受,寒風中的8分鐘,當真漫長如年。不曾體味過嚴寒的人,不足以語人生。想得到嗎?一段文字,令我在精神層面寒顫連連。想起那年寒冬在天津高鐵站,不知為何,北方小姐姐那么急迫,竟然提前20分鐘將寥落的幾個乘客放進月臺枯等。
北方的天空高遠空闊,青楊樹葉子落得一片不剩,全世界的蕭瑟荒涼,齊齊聚集了來。佇立月臺的我被寒風圍困住,哀告無言,瑟瑟發抖……相鄰的一對夫婦試圖前來攀談,我痛苦地擠出笑容以示回應,再無熱量接話——怕一張口,冷風倒灌,從頭到腳穿心涼。
那是一生中最漫長的20分鐘。至今憶及,我全身骨頭還是涼的。涼透了,一直暖不過來。
天津那座酒店作為舊時代的國賓館,頗有些年頭了,莊嚴灰舊,遍布光陰的質感,何談雙層玻璃?洗澡時熱水器不工作,重新換房間,立刻感冒,翌日涕淚橫流。午夜,朔風哨子一樣尖叫,偶爾切換為嗚咽之聲,更多時像極防空警報,讓我深感孤單、驚懼……那種孤立無援,也像小時迷了路,一直走不出那座山岡,眼看太陽落山,整個世界都拋棄了我的恐懼啊。
北方何以給我這樣一個下馬威?這些年,走過一些地方,偏多溫暖之地。一樁樁一件件回憶起來,遍布琥珀一般的暖色調,俱成美好往事。但北方那種倨傲的冷,一點點逼出個體生命的不得已。四五年過去,依舊不能面對自己泥足于寒冷的軟弱無能——真是對我靈魂的極大摧殘,無力反戈一擊。
那幾年,忽遭工作環境的暴擊,一口氣尚存,總歸要離開的??墒悄?臨了又被理智勸住了,反復拉鋸戰般消耗自己,一如那個朔風呼嘯的午夜。
假若三十歲就好了。到底未能挪步的原因,多是我殘山剩水的身體再也不敵風寒。后來,每每遇事舉棋不定,便想起天津高鐵站那瑟瑟發抖的20分鐘,漫長無告地望著列車來臨的方向,凍木掉的兩只腳,來回切換著輕輕跺在水泥地上,愈焦急,時間愈顯漫長……
小時候的寒冬,也冷。坐在教室,雙腳木然。但小孩子有熱望,下課鈴驟響,便得救了,風一樣跑出教室,小伙伴們默契地依墻而立,相互擠暖,體內的血液快速流動,我們的臉龐彤紅,手足俱暖。這珍貴的10分鐘賦予童年深厚底蘊,一輩子憶及,都是甜的。童年是趨光的,勃發的生命力天生可以御寒。如今,我生命的燭焰漸委,縱然一息心力尚存,肉身的廬舍難抵風寒。
同是寒冬,我又去了石家莊。去酒店,一路均是灰蒼蒼的,天是灰的,整座城是灰的,默默跟了我們一路的太行山,貝葉經一樣似壓于箱底幾千年的灰塵撲面,別無一點生機。天色向晚,眾人站酒店前,等車間隙,忽地一陣妖風,眼前一棵小葉榆樹,瞬間卸落一身黃葉,片甲不剩。眼前一幕,令我呆怔,大為驚駭,確切地說,是破防了。這北方的風,來如驚鴻,一如鬼拍掌,何等殘酷,一掌下去,諸葉皆盡。
在我久居江淮的經驗里,樹葉是一片一片一天一點落掉的,宛如大提琴的沉思慢板,自深秋拉到初冬,一片一片由綠到黃,春花十萬如夢里……眾葉凋敝,至少要用去兩周時光。
誰曾想,在北方,萬物凋敝僅僅數秒?
坐在酒店隨便一個角落,均能望見太行山剪影,不得不想起荊軻刺秦的遙遠舊事。正是在這太行山腳下,燕太子丹易水河畔送荊軻,用文人的語言概括: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這是死別啊。也只有苦寒北地,可以產生這樣的文學。倘若在溫暖的杭州,唯有折柳作別了,或者《梁?!防p綿悱惻的“十八相送”。越劇是何等的至柔至糯呢?杭州這樣的南方之城,無論如何產生不了荊軻這樣的壯士。
壯士注定要為苦寒所鍛造。
詩人樹才老師說過一段話。大意是,人只有呆在寒冷的北方才能寫出點東西來,要是整日流連于杭州,置身山光水色之中,哪有心思創作呢。
斜風細雨柳綠花紅之地,最能消磨人的心性。高寒國家如俄羅斯,何以產生那么多杰出天才?無論文學界、音樂界、繪畫界,一個個均是苦寒中來的,活出了個體的尊嚴。
所居酒店,設有河北省圖分館,借出幾本好書。一夜夜,枕著風聲批閱,不覺夜深——縱然窗外朔風呼嘯,到底有書籍作伴,靈魂有所安頓,不再驚懼。
并非虛妄之言,文學確乎可以用來防身的——假若什么都失去了,不必害怕,至少還有文學這根定海神針呢。
之后,離開石家莊,去了正定,拜訪隆興寺,見了那尊翹著二郎腿的觀世音。菩薩那么美,晦暗的寺里,佇立久之,默默許了一個愿。
今天凌晨,看見一個博主錄了自己孩子的一個小視頻。一歲多的孩子看見陽光灑在沙發上,高興壞了,用小小的手去捉……底下幾百條留言,一樣講到自家孩子種種天真之事。我津津有味讀下去,真是一個美好早晨,縱然窗外中度霧霾的天氣,也不必介意。
這是什么呢?這不就是向苦而生嗎?我們要時刻像幼童那樣,不失一顆赤子心,懂得每一縷陽光的珍貴,開心地向每一日致敬。雖然冷冽酷寒,還是向往北方,東北、內蒙、新疆,一直是夢寐之地,總有一天抵達。
那年寒冬的清晨,我自正定離開時,天降大雪,華北平原一夜白頭,叫人始終不能忘記。
爾濱二三事
◎風舉荷

吳伯凡有次做節目,說自己大學畢業時,有個同學考上美國研究生,回家向老父征詢意見,老爺子沉吟半晌:“你去也行,我們就當你死了?!眳遣?987年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在上世紀80年代人的心中,美國確如天邊一樣遙遠。
我爹是文革后第一屆高考生,我問他,為什么當年會報考合肥工業大學?他漫不經心說,因為那是我爺爺靠步行一天一夜就能走到的學校。當年以他的高考分數,上清華也沒什么問題,但農民的兒子一心想考“工業大學”,全國有兩所工業名?!ご蠛秃瞎ご?。
哈爾濱,明顯我爺是走不過去,那就選合工大。多年后我第一次去哈爾濱,堅持要去哈工大看看,仿佛完成我爹的一個心愿。
哈工大挺神奇,校區被一條大馬路割成兩塊,沿圍墻走半天,也只能從側門進入校區,漂亮的大門正對著車水馬龍的馬路,想拍個全影得站馬路中間,罷了。傍晚,我在校園遛半天,抓了一哈工大學子問:“你們學校有沒啥景點可參觀?”那娃笑了半天,“我們學校只有宿舍和教學樓”。還是在哈工大食堂邊發現一家小小文創店,哈工大的文創,全是衛星和導彈,牛不牛?!
哈工大一直不是教育部直屬的高校,原來隸屬于國防科工委,現今隸屬于國家工信部,是一所有軍工和國防科技背景的高校,是公認的“國防七子之首”。打個比喻,哈工大于哈爾濱,有點像中科大于合肥,低調到陌生。
有幾年,走南闖北,最喜歡坐兩家航司航班,一家山東航空,另一家龍江航空。山航真的極少延誤,經常延半小時,提前十分鐘給你落地,讓人懷疑機長們是不是組團去俄羅斯留過學。
喜歡龍江航空,是因為即使經濟艙座位也極寬敞,大約為了配合東北大高個。據個人經驗,龍江航空的空姐空少們,身材最挺拔,顏值最高,洋氣。
哈爾濱是中東鐵路重要的交通樞紐,自然成了商貿聚集地。加之清政府對東北開禁,中原人開始“闖關東”,哈爾濱人口不斷增長,國際性商埠的近代城市雛形日益顯現。
哈爾濱作為這條鐵路線上的最大城市,吸引來更多外國人。先后有33個國家16萬余僑民聚集這里,19個國家在此設立領事館,各種風格的建筑拔地而起。哈爾濱曾是當時的北滿經濟中心和重要的國際都市之一。
哈爾濱一直有“東方莫斯科”和“東方小巴黎”之稱。只是在過去的30年,東北發展出現斷崖式滑坡,作為七普期間全國唯一一個人口負增長的省會,哈爾濱常住人口從最高點的1100萬,到2021年跌破千萬大關,東北再無千萬人口大城市。
今年冬天這波潑天的富貴,不是爾濱總算學會了切凍梨,而是全國人民重新發現爾濱之美。
2019年夏天,第一次去哈爾濱。那年索菲亞大教堂在檢修,沒能進去。夏天的傍晚,教堂廣場上的噴泉很漂亮,還有一陣一陣的白鴿。正瞎轉悠,看見一支西洋樂隊,穿著正式演出服,演奏柴可夫斯基的曲子。旁邊站了一圈穿汗衫和大褲衩的當地百姓??戳伺赃叺慕榻B才知,每年夏天都有哈爾濱之夏的小型音樂會,在廣場上不定期演出。
晚上去逛中央大街,滿街都是墨綠色的馬迭爾冰棒車,買一根,一路啃一路逛到防洪紀念塔,路上有很多給游客畫碳素畫、素描畫的小攤,那些攤主的氣質也非常藝術家,間或還有人坐在那里演奏小提琴,那一瞬,好像重回巴黎小丘廣場。
哈爾濱真的是個特別美好的城市,有著老錢風的優雅。
前幾天翻到一條短視頻,那個做索菲亞大教堂蛋糕的姑娘,錄視頻時哭得稀里嘩啦,“真的只有哈爾濱人才懂”,“也不是因為蛋糕生意變好了才哭,而是看到自己的城市變好了,真的很開心”。
我的眼眶也跟著紅了,為她,為她的城市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