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葉翻翻白,榴花疊疊紅。說的正是端午時節。
最近的菜市里,鄉下大叔們拉來一車一車的艾蒿,凝綠滴翠,芳香十里,將遍布雞鴨魚肉的腥障之氣一掃而盡。三四稈艾捆成一把,五元一份,另贈三兩株香蒲。買菜之余,拎兩把艾,放在小電驢踏板上,一路香噴噴地騎回家,分別插在南北陽臺防盜窗上,進進出出間,香風細細……這樣的儀式感,讓人重回鄉下童年。
吾鄉一直講究——清明插柳,端午插艾。河邊自古多柳,家家戶戶菜園里也總有一爿艾。艾屬多年生草木植物,春來新發,至仲夏葳蕤成片。端午前一日,攔根砍下,來年,依然蔥綠一片。年年復年年,無窮盡矣。每當大人將艾砍回,堆放于門口,我們小孩子早已心有靈犀地自河畔割回香蒲。抽香蒲三兩株,與艾五六稈,合二為一插于前后門的門楣上,連豬圈的矮門上也不忘記。香蒲葉,橢圓尖長,酷似寶劍,以形賦義,故作祛魔之用。賦予古老節氣以魔幻的神話色彩,也是古老中國一以貫之的浪漫主義了。
艾蒿不僅可以驅蚊蟲,它還有另一層藥用價值?!侗静輳男隆酚涊d:艾葉苦辛,純陽之性,能回垂絕之陽,通十二經,走三陰,理氣血,逐寒濕,以之灸火,能透諸經而治百病。
我家南北陽臺上的那兩把艾,與我們一起過完端午后,漸萎枯,慢慢脫水風干,一片蒼枯之色。將其折斷,包裹于塑料袋,儲藏起來,留待梅雨季泡腳。
麥收高溫盛,插秧梅雨來。端午過后,氣溫驟升,長江中下游地區迎來漫長的梅雨季,達月余,高溫高濕的環境,令人疲乏無力。倘夜里以艾水泡泡腳,最能驅除寒濕。半桶熱水,丟進去幾小節陳艾浸泡,俄頃,藥香氣四溢……雙腳放進去,泡至渾身微微汗意為止,擦干水分,整個人簡直輕松一大截,連一雙腳都是香的了。
童年印象里,大人對所有節日皆珍重待之,端午更不例外。他們無論做什么事,都充滿著儀式感。比如我母親,總是要等到立夏當日,才會著手腌制鴨蛋,為的是端午節的餐桌上,不能缺少一盤咸鴨蛋。
立夏當日一早,母親自雜物間取出一只菜壇,那里儲存有凜冬時節采回的寒雪——她每年都要腌制雪水鴨蛋。大雪紛飛之際封存的滿滿一壇雪,待到立夏日開啟,已然剩下半壇清洌洌的雪水,放適量粗鹽攪均,幾十枚新鮮鴨蛋洗凈,一枚一枚輕拿輕放進去,最后再撒一勺鹽封壇。壇口蓋一張新采的青綠荷葉,細麻繩扎扎緊。移壇至陰涼通風處,靜等鴨蛋于雪水中慢慢發酵。
人們在鄉下,向來遵循著節氣過日子。鴨蛋沉浸于雪水中,自立夏到小滿,再到芒種,歷經一月余,到底迎來端午,咸鴨蛋即成。撈出幾枚,煮熟,一枚枚,趁熱攔中一刀,散作兩瓣,紅油吱吱。咸鴨蛋黃尤為可口,咸香沙糯,吞咽快了,還噎人。
除了雪水鴨蛋,粽子自然少不了。兩廣、川渝一帶包粽子用的是箬葉。吾鄉地處丘陵,河流縱橫,蘆葦遍地,故,我們裹粽子,多采葦葉。取寬而長的葉片,剪去葉稍,洗凈,清水中煮沸,激發出更加濃烈的香氣。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期,鄉下日子不甚富裕,大多人家裹的是白米粽。
端午頭一日黃昏,母親裹好一鍋粽子,放鐵鍋中烀熟,就著灶洞余溫燜上一整夜。翌日清晨,鍋蓋揭開,成就著一道魔性美食,芬芳四溢,氣息馥郁的葦葉攜手糯米,于沸水中數小時涅槃,慢慢分解出糯米的支鏈淀粉,香得更上一層樓,宛如童年的小號一路吹來了中年。
白米粽適宜涼吃,略微沾點白砂糖,入口歷經四重味覺:甜、糯、韌、香。小時候的我吃粽子,將剝下的葦葉愛惜地留下來,甚至將整個臉撲上去深深聞嗅,這種平凡植物一經碳水化合物的長久滋潤而激發出的香氣,如此攝人心魄,令渾身每一細微觸覺次第張開,并深深接納下來,肺腑肝腸似受到一次前所未有的洗禮,從而有了一次次自新。
如今,端午前夕,超市、菜場里,各樣餡料的粽子層出不窮,排骨粽、肉松粽、醬肉咸蛋黃粽、蜜棗粽、豆沙粽、紅豆粽……應有盡有。然而,我兀自熱愛白米粽——童年的味蕾永垂不朽。
多年往矣,依舊熱愛聞嗅葦葉的香氣。是童年的氣息追隨半生,它一直流淌于我的血液中,不增不減,被歲月完好無損地保存下來了,終將跟隨我一輩子。
七歲以前,我一直跟著外婆生活。記憶里,每一年端午,她燒好午飯后,總不忘自屋檐下掛著的一把新蒜里揪下三兩顆最大的,埋在鍋洞余溫里焐著,等一股特異的辛香四處逃逸,蒜便熟了。外婆用火鉗自灰堆中一顆一顆夾出,趁熱剝去焦黑外皮,一瓣一瓣掰開,輕輕吹一吹,喂到我嘴里面。新蒜中原有的硫化物分子,被高溫炙烤殆盡,唯余一派糯香。
燒新蒜,是童年的我吃到的最美味的零食之一,至今的味蕾上,余韻猶存。外婆總說,在端午這天吃過燒熟的新蒜,往后一年里肚子都不會痛的。
每臨端午,我的味蕾不免昔日重來,總是遍布新蒜被炙烤后的辛香滋味——這也是一條注定沒有盡頭的回憶之路。
外婆故去多年。我不曾回過故鄉,但卻不能阻止外婆常來夢里看我。
自從有了孩子,我也學著母親的樣子,珍重地對待每一節日。端午的餐桌上,一定有咸鴨蛋、粽子,也要擺上桃李杏櫻桃等各類水果。余外,特意拿出一只細頸骨瓷,注滿清水,插上幾朵梔子花。
梔子花是我的童年之花,抱蕾深青,花開而白,芳香馥郁,它同樣也是端午之花。
端午時節開花的植物中,除了梔子、蜀葵、美人蕉,還有木槿。這幾日,小區底樓人家一排排木槿籬笆上,紫花初綻了。當真年年花相似。
木槿在我的故鄉,亦叫“端午槿”。(錢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