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進村
□南窗
初夏,去了趟村里。
天是藍的,水是綠的,太陽早上七點半就高懸天空,明晃晃的刺眼。在縣城吃了早餐往村里去,四十分鐘的路途,曲曲折折,漸漸進山。植物茂盛,“疊翠”二字恰如其分?;罩莸姆孔佣夹薜煤苊?白墻黑瓦,炊煙裊裊,看起來就像是退休后該住的地方。離我退休還有六千多天,我估計,還有充足的時間可以設計未來的養老之處。
這兩年陸陸續續去了些傳統村落。傳統村落是個固有名詞,在安徽大多分布在南方。這些村落都很古老,最早可以追溯到南唐,不過留下來的建筑大多屬明清之際。祠堂、書院、古宅、各種碑文,依山傍水。村里多半還保存著一些古老的民俗,祭祀、花燈、或者戲文。傳統村落像一個時間盒子,封印并濃縮住了某些古老的東西。祠堂通常是保留最完好的建筑,視其文保級別,有的隨便開放,有的則會落鎖。踏進祠堂,一股熟悉的老房子的氣味撲面而來,它們通常有美麗的斗拱和木雕,梁上有燕子塑窩的痕跡。祠堂在冬天總是很冷,但初夏時分卻非常宜人,從天井往上看去,云朵一團團活潑地掠過。這次去,還看到了一位“祠祭”的非遺傳承人,八十多歲了,腿腳不便,但口齒靈光。國之大事,在祀在戎,忽然想起這句。
薔薇和月季還在開,也開在村民的屋前。猛一抬頭,屋頂上站了三個人,襯著藍天為背景,好似雕像一般。村干部說他們在翻漏,雨季快到了。村里總還有些人,都是老人。年輕人平時大多不呆在村里。
偶然路過一個村小,一個院子兩層白樓。進去看了看,學校只有三個孩子,老師在教小孩拼音和寫字。老師說,小孩會在這里讀到三年級,然后轉去鎮上的中心小學。老師每天往返四十里來上課,是個快活的胖子,他說,這幾個小孩家里有些困難,看能不能給他們弄點書本文具啥的捐助捐助。小孩們穿得干干凈凈,臉上笑嘻嘻的,字也寫得好。
村里都有風水樹,香樟、銀杏,數百年上千年,古老又繁盛。我曾在林芝見過三千多年的巨柏,森森然,但在人口稠密之地活下來的巨樹,一定曾見證過許多我們無法想象的事。樹不知有沒有靈。五月的香樟長得貪婪,朝天伸出去無數枝丫,細密的葉子風雨不透。
橋下有水,靈動剔透,在游客會路過的地方遇見兩條小豬一樣的錦鯉。說游客,其實每個村里并沒有多少游客。有的村子修有極好的民宿,甚至還有泳池。前幾年我去中衛的黃河宿集,當時最火的概念民宿,黃土村落改造的民宿區,摩洛哥風情的建筑和泳池,用現在的話說,很“出片”。我從銀川出發,順著黃河開車到宿集,在一片真正的村落里準確識別出了這個假村落,在這個人均收入可能都沒有一晚上民宿貴的地方,我感到某種困惑。它好像是村落,又不是,貧窮又奢靡,有種城市人大驚小怪的獵奇感。我帶母親和小孩在此住了一晚,他兩對村落和泳池都毫無興趣,而是站在黃河邊搖了一下午的棗和梨。那時已是十月中旬,棗早就紅在了樹上,吃起來很甜。
但村子總是熱切地歡迎游客。村落是有關時間的故事,而時間需要人去填滿。
我們在村子匆匆來去,在賣茶人家吃飯,溪水養出的小魚嫩若無骨,老板隨口便說出幾個大人物訪客的名字,說這種魚,誰誰一個人就吃了一盆。
蒲草青青
□米麗宏

五月的輕風掠過,家鄉河蕩里,蒲草和蘆葦織就的清涼翠幕,一定款款飄搖起來了吧。
我能想象到,蘆葦舉著挺直的稈兒,蒲草伸著修長的葉,聯手做伴兒,放縱著一波波綠浪,在淺水邊跑啊跑?!吧成成场钡膭θ~擠擦間,柔膩膩的水草腥氣散逸出來。它們擠滿了近處水域,一絲縫兒不留;還不盡意,又一直跑向上游、下游。視野所及,到處是它們排兵布陣般的翠色連隊。
河風吹動,遍地蒲草遍地葦,泛著水淋淋的綠,浪涌浪卷,氣勢動人。小姑娘時的我,放學后常背了簍子攜了水盆,去村南河邊洗衣。坐一塊大石,踏兩塊小石,面前再安置一塊洗衣石。匍匐搓洗間,簡直就是被摁進了蒲草的綠漩渦。身邊淺水處、沙灘濕地上甚至洗衣石的縫隙里,搖曳的叢叢菖蒲,索索索,簌簌簌,跟水聲交織,跟我耳語。
我喜歡這種水草,盡管它們葉子直立狹長,尖頭薄刃,帶著一種兵氣,那么霸蠻。但還是喜歡。也許,這喜歡來自《詩經》:“彼澤之陂,有蒲與荷?!逼训木G,荷的紅,蒲的蠻,荷的靜,蒲的黯,荷的明,蒲的俠氣,荷的慈悲……那是多么不同的兩個類別,又是多么和諧的配搭。
蒲草的葉子,也不全是舉劍向天的橫蠻。它的葉脈平行,葉肉中海綿狀組織發達,不僅耐壓,且有柔韌性。老家人喜歡剪來蒲草做繩索,包粽子時綁粽子,韭菜上市時綁韭菜,甚至炸油條的人用來綁油條。幼時,常見趕集的鄉人拎了一疊油條,悠悠回家,那綁繩兒,便是翠綠的蒲草葉。蒲草還被巧手的人,編成一些家常用具,蒲團啦,扇子啦,小筐小籃啦;如今有一種蒲草編織的花盆套,套在花盆上,拙樸有趣,富有鄉野味。
中學語文課上學《孔雀東南飛》,劉蘭芝以蒲草自比:“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蔽夷c頭。蒲,果如劉姑娘所言,如絲般柔韌;拿來和磐石匹配,自是郎心永固,女心柔綿,情比金堅。
蒲草萌芽時,水下那截草芽,圓潤飽滿,肥嫩清香,有“天下第一筍”之譽。剝開蒲衣,露出蒲肉,肥嫩清香,圓潤如水?!耙恢甏嗨计巡四?滿盤鮮憶鯉魚香”。一語驚醒。遑說吃,聽聽這詩,也是唇齒沾香了。
蒲草,給我記憶最深的還是蒲棒。每到夏天,一河的蒲草抱杵而立。那才是孩子們最為喜歡的。蒲棒這名,聽起來,也有一種武力的傾向,但若喚做“水燭”,便情味大變,有點光亮照朦朧的藝術意味了。蒲棒,其實是蒲草的花穗,色棕黃,形似燭,質地初時堅硬,之后蓬松,最后柔軟如鵝毛,輕輕吹口氣,便如蒲公英悠悠飄起來。
女孩兒愛蒲棒,折幾支,帶回家插瓶,等它慢慢羽化,再給它一支支吹掉,吹出漫天雪的意境。男孩子則用來打仗,熟透的蒲棒,輕輕一碰,絨毛便如炸彈般炸開。他們手執蒲棒,互相朝對方的腦袋一擊,蒲棒就“嘩”地膨開飄飛,白花花、軟綿綿的絨毛,慢鏡頭一樣飄揚。雪白絨毛,隨風飛啊飛,飛成一片“雪雨腥風”,讓旁觀的女孩兒們驚訝得張圓了嘴巴。
多年過去,當年的男孩女孩都已變成了扶老攜幼的中年,大家偶爾碰面,難得聚會,人人活得忙忙碌碌。蒲棒“大爆炸”的壯烈場景已漸行漸遠。那種驚天動地的游戲再也沒有機會復制了。
唯有滿河青青蒲草,在夏日抱杵而立。每一個杵尖兒上,頂著一個露珠般的碩大塵世。
春去夏猶清
□錢紅麗
一
每當樟樹花落盡,廣玉蘭茂密的革質葉叢中開始吐出大朵大朵的白。
初夏就是跟著廣玉蘭的花朵一起來到的。
廣玉蘭抱蕾之時,形似蓮花,一如佛祖足下的長明燈——初入神殿,一眼瞥見那盞蓮燈,心為之靜。等到廣玉蘭的花朵完全敞開,它們又好比童年里昏暝時分,大人在水邊放的河燈,一盞接一盞攏著微光,被風輕輕送去下游,越飄越遠,直至被無邊的夜色吞沒最后一星微芒。
天空幽藍,長風萬里。每日午后,我騎行于居所單位之間,一路夏花無數。石榴花尤為真摯,簡直把一顆心捧給你了,繁星一樣齊聚樹冠,焰火不息;成片的白花夾竹桃,如浪如濤,輕輕波動著……每行至湖畔,不自覺大口深呼吸——湖水只有到了初夏,于三十攝氏度的陽光下急速蒸騰,才會散發出沁人心脾的氣息,清新潔凈,殷切地貫穿肺腑肝腸,整個人仿佛有了一次自新。
湖水特殊的氣味,與初夏的風一起,都是從童年來的,不增不減,無垢無銹。
二
清晨,正在廚房忙碌,忽然,陣陣泥土的馨香直鉆鼻腔。抬首窗外,幾位大叔正在貼近廚房的空地,挖出一條一米深的長溝。小區正在進行煤氣管道替換工程,正好挖至我家廚房邊。
不曉得,這個世界上,可還有誰像我一樣如此熱愛著新翻泥土的香氣?
放下手中一切,飛快跑去屋外,裝著散步的樣子,沿著那條被挖開的長溝,走了一圈又一圈。經過暮春雨水的長久滋潤,泥土的香氣到了初夏,獲得了一年中最濃郁的韻味。這種氣息成分繁復,是雜草根部被切斷的甜蜜,糅合著泥土原本的香氣,樸拙而厚重,一陣緊似一陣,轟開了我日漸遲鈍的嗅覺。神跡一般,童年漸漸復蘇。
如果說每一年初夏的風,都是從故鄉吹過來的,那么,泥土殊異的香氣一定來自童年。雖然久居都市,但,童年永遠留在原地不會消逝。所有的氣味,是與童年一起沉睡著的,一觸即發。
也是初夏,童年里的某個黃昏,當放學回村,尚未踏上家門,我們家那幾只剛剛褪掉絨毛的小鴨子便扭著八字步迎上來了,左左右右,紛紛絆了我的腳,小頭顱富于節律的一上一下,啄著,叩著,扁平的喙張張合合間,一聲疊一聲地“嘎嘎”叫喚著。
孩子是通靈的,我曉得它們嘴饞了。丟下書包,自門后拖出鐵鍬,去到屋垛背陰處,一鍬斜插下去,撬起一大塊濕土,四五條蚯蚓蠕動逃竄著,瞬間被快速趕到的小鴨子逮住,整條蚯蚓被囫圇吞下去。那也是一個少年,第一次聞到的泥土的馨香之氣,從此,碑一樣印刻于骨血之中。
吾鄉稱呼蚯蚓為“蛇蟲”。
四十余年后的一個早晨,我日漸遲鈍的嗅覺系統終于被獨屬于童年的泥香氣迅速喚醒。這一陣香氣,如此濃烈,它吸引著我寧愿丟下忙碌的一切,也要去到屋外近距離聞嗅。
這種土的氣息如此神奇,令人的精神瞬間愉悅。這香氣,猶如神啟,帶著一道光,迅速照亮了黑暗而漫長的隧道,一路抵達童年。
初夏是永遠屬于童年的——新漲的河水,青翠的遠山,蒼灰而遙遠的地平線,碧綠的田畈,半枯半秀的麥地,深青淺黃的油菜地。初夏的田野里,同樣散發出好聞的氣味。這氣息里,涵容著雨水日甚的腐氣,以及野草豐饒的甜氣。陽光遍撒錫箔,所有植物的葉子都是那么晶瑩清透,繁星一樣閃亮,如若海子詩中的女孩子:她走來/斷斷續續走來/潔凈的腳/沾滿清涼的露水……
三
一日,午后微雨,走在濃密的樟樹叢中,忽聞四聲布谷的鳴叫:發棵發棵,割麥插禾……空靈渺遠,如在深山。馳目四顧,卻邈不可追。
那一刻,聞聲如見故人,心上滾過悸動萬千。許多年不曾聽聞四聲布谷的鳴叫了。
循聲仰望久之,心上萬馬奔騰,天地仿佛有了震動,驚喜有之,惆悵有之。
這小小星球上的四時節序,深藏無窮奧義。尤其立夏小滿之間,雨水豐沛,大地蔥蘢,泥土馥郁的香氣,飛鳥先知般的鳴叫,輕易便能將人類的嗅覺聽覺開關擰開。從此,我們日漸深厚地與自然發生著關系。
四
關于夏日的詩,沒有誰寫得過杜甫。他的《江村》多么好: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來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
一條江將整個村莊抱在懷里流動著,村里的人幽靜地過著長夏的日子。小燕子、鷗鳥們,是亙古即在的。
杜甫的白描何等高超,一個“抱”字,窮盡了人與自然的深情。另一個“幽”字,鋪陳著人類對于世事的恬淡之心。
每日上午,總是例行于繁瑣家務中無以脫身,每當打掃衛生至陽臺,我總要停下來,直直腰身,順便放眼窗外——麻雀們在一爿幽篁中吟唱不息。高高的合歡樹上,綻出第一朵紅花。忍冬的長藤攀住路燈桿,黃的花白的花,金一朵銀一朵地開著。蜀葵把它粗放的花,開出了三朵五朵……
天空鈷藍,像沁著一層釉,隱隱的有金石之聲。而我的心里,始終居著遠方,以及杜甫的江村……縱然肉身疲乏,心上也還是虛靜一派。
黃昏時分,略有余暇,我總是步出家門,站在居所附近的荒坡,去看晚霞,再沿著一條人工河,走一走……不論河水如何窄淺,一樣可以倒映盛大的天空。
初夏的風吹到黃昏,是觸摸著肌膚的了,涼涼潤潤的。走在小河邊,我始終相信,所有的風都是從故鄉吹來的,臍帶一樣連接著我們的童年。
五
午后,騎車經過一所校園,邂逅一群十三四歲少年,他們鳥一樣飛身于一架架賽車上。纖瘦的小身體上,總是罩著一件件寬大的白T恤。
當少年們在自行車上撲撲向前,他們的白T恤總會兜滿無邊無際的風,鼓鼓如帆,流動于熙來攘往的人潮……這眼前的一群靈動的少年,不正是把生命過到了簇新的初夏了么?蓬發著永恒的生命力。我無比羨慕他們。
我們身旁一株株高大的廣玉蘭,滿樹潔白怒綻,遠望,像極童年的白手絹晾曬于艷陽下。初夏的陽光,不太酷烈,湖水一樣瀲滟著的,它在天地之間撒下錫箔,我們每一個人,都走在光中。
六
五六年前,自菜市結識一位堅持種植有機蔬菜的大叔。
他在距市區二十余公里的郊區,擁有十余畝土地。正是通過他的微信朋友圈,我得以多年如一日地堅持著對于田野的深度考察。這位大叔日漸化身為一根鄉愁的引線,不間斷地點燃著我對于農作物的熱愛之情。
立夏后,他的七八畦豇豆苗葳蕤一片,紛紛搭上了兩米高的竹架子。某日黃昏,他對著這些豇豆藤拍了幾秒鐘的視頻,配一句畫外音:豇豆開花了。在他的惜墨如金里,無數豇豆花,紫茵茵一片,一如被溪水洗過的眼,骨碌骨碌地眨巴著,如夢如幻。
昨日,我在他的鏡頭里,看見玉米躥得一米高了,頎長的葉子沉沉低垂,綠得簡直滴出油來。西瓜苗匍匐著,將地壟整個覆蓋起來了。露天黃瓜已成,摘下半籃……視頻中,偶爾“呱”一聲,那是蛙鳴。
我看得津津有味,猶如回到故鄉——我的童年似被誰塑了一個金身,在這個初夏的日子里,始終光芒四射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