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體味食物的浩蕩的咸鮮,莫過于品泥螺。
泥螺,古稱“吐鐵”,狀圓、殼薄,平滑透明,體肥肉軟,面相如戲中的丑行,色呈灰褐,是海邊灘涂里的一種軟體海鮮。佐粥或泡飯最佳。
我從南黃海邊帶回來的泥螺,親戚一再叮囑,想吃要用清水泡一天,我等不及了,半夜三更里,又沒有其他什么泡飯小菜可代替,只能嘬泥螺。
它當然是沒有經過加工過的。比如,放麻油和蒜泥。商超里賣的,還放酒。我這是散裝的,塊頭中等,無沙。吃在嘴里咸而鮮。吃了十幾粒,上下兩片嘴唇像被是腌漬過的咸蘿卜干,吃過后,用舌尖舔舔,還是咸味。但是,它鮮啊。
吃泥螺時,用牙齒穩住泥螺,然后直對舌頭,用氣輕輕一吸,舌尖一舐,泥螺肉被剔出,泥沙留在殼中。那種吃法,與河里的螺螄大抵相似。
一顆泥螺含在嘴里,鮮味四躥,直奔唇腔舌頜而去,像一只翠鳥,轉瞬消失在荷葉蒲草之間,無影無蹤,可是那棵葦桿還晃動著哩,鮮味并沒有立刻散去,它還在,撩撥著你逐鮮的欲望,于是,搛起筷子,再來一顆!泥螺這東西是從海邊灘涂里淘出來的。蘇北的南黃海與其他地方的海相比,水是渾的,沙灘也少,多灘涂,就這樣一個水渾、泥淤的灘涂,出泥螺,海泥之中的螺。
桃樹開花時,一枝旁逸斜出,淘螺人風中衣衫獵獵。此時泥螺的品質最佳,桃花泥螺剛剛長發,體內無泥,無菌,味道也特別鮮美。中秋的“桂花泥螺”,雖然比不上三月時的“桃花泥螺”,但也粒大脂豐,其味鮮美。
我外祖母也是這一帶的人。小時候隨她下鄉,坐在鄉下親戚家門前空場上吃飯,不遠處是高高河堤,河里有人從海邊劃來一條船,沿著河堤緩緩而行,船上有人用木梆敲擊船幫,賣桃花泥螺。鮮,分咸鮮、香鮮、麻辣鮮……桃花泥螺屬于咸鮮,是小海鮮的一種。
汪曾祺小說《金冬心》里描寫揚州鹽商請客,菜單上的冷碟有金華竹葉腿、寧波瓦楞明蚶、黑龍江熏鹿脯、四川敘府糟蛋、興化醉蟶鼻、東臺醉泥螺……可見,泥螺也上得了大雅臺面,光潔白瓷盤上,是其中淺淺的一碟。
袁枚《隨園食單》說,“吐〔蟲失〕出興化、泰興。有生成極嫩者,用酒釀浸之,加糖則自吐其油,名為泥螺,以無泥為佳?!边@就有些奇怪了,泰興那地方不靠海,怎會出產泥螺?大概是屬于從海邊采運原料回來加工。
梁實秋對這種玲瓏之物,涉筆成趣。他在《雅舍談吃》中談到,北方人不大吃帶殼的軟體動物,不是不吃,不似南方人普遍嗜食。貝類之中,體積最小者,當推黃泥螺。這種東西他從未見過。夫人從小就喜歡吃,清粥小菜少不了,有一天居然在臺北一家店里瞥見泥螺,若他鄉遇故知一般。
噢,對了。你肯定會問,這玩藝兒是在哪兒買的?施耐庵老家往北50里,在靠近海邊的一小鎮上。
施耐庵的老家,你去過嗎?那地方,過去是個鹽場。施先生吃不吃泥螺?民間野史上沒有記載,他自己的著述中也沒有提到半句。反正《水滸》里的好漢英雄是吃不到的,梁山水泊間也沒有泥螺。
雖然施先生的書中空白,但他老家一帶確實是產泥螺的,也食人間煙火。施先生寫小說時,筆下跳動的小人兒,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鬧騰了半天。他半夜肚子餓了,餓得咕咕叫,捧個青瓷小碗喝粥,喝柴火煮的小米粥,拿什么佐粥下筷?他會生吃桃花泥螺嗎?
(王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