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橙美文】大雪憶舊
    來源:安徽商報 責任編輯:張雪子 分享到 2024-02-19 10:23:32

    ·錢紅麗

    對于臘月,正月,一直懷有特殊的感情。

    在我的童年,它們是一年里最特殊的兩個月份,是寂寞日月之外的驚喜不絕。那份喜悅一直跟隨我許多年,長于整個童年,甚或持久于整個生命。

    那時的臘月,整個村子里的人,忽然閑下來,小孩子也卸下了千斤擔,唯余一件照護牛的事情了。

    牛也閑下來,歇冬于牛欄,眼神沉靜低垂,被早晚牽去池塘邊飲水。余外,我們備一根鐵鉤子,去稻草垛拔草,挑去牛欄。牛如老僧,對于枯草,沒有分別心,吞咽,反芻,沉思。累了,半躺下……

    天黑了,天亮了。天又黑了,天又亮了。整個寒冬,一村人,與牛,與狗,與雞鴨鵝,彼此陰晴雨雪地過著日子。

    鄉下的臘月,凜冽而沉寂,小孩子無處可去,不在牛欄,便去村頭望遠。蒼蒼茫茫的天空,映襯著灰灰撲撲的野畈田疇。北面群山剪影,宛如焦墨,粗粗一撇,鑲于墨黑的天邊。南面山坡上,隱現絲絲縷縷的綠意,那是貼地生長的小麥油菜。最有生機的地方還是菜園,菠菜、芫荽、萵筍、青蒜、韭菜、蘿卜、白菜……綠意幽幽。

    我常被媽媽差遣著,頂著寒風挎個小腰籃,去菜園拔一些蘿卜撇一點白菜。途經塘口,蹲在青石板上,將蘿卜白菜洗洗干凈。塘面夜里凍住,已被起早的人鑿開一個大窟窿,水質清寒如翡翠,極為咬手。將雙手水滴甩凈,放口袋里捂起,癢極,麻酥酥的,有萬千螞蟻爬過。

    吃罷午飯,小孩子也無瞌睡,喜愛去村口集合。

    村口是一片巨大的打谷場。一座座稻草垛坐落于打谷場邊緣,高聳金黃,莊嚴肅穆。我們一個個袖著手,躲在草洞里避風……寒冬漫長,孩子們還能做些什么呢?

    無非望望天時。

    鄉下視野開闊,方圓五六里,盡收眼底——大大小小村莊,如臥蠶,靜靜卷縮至天空下。

    大抵臘月辦喜事的人家多。有時,望著望著,天盡頭,忽地來了一副副紅擔子,七八人之眾。異鄉人挑著木箱子、床頭柜、洗臉架子、木盆、馬桶。這些木質器具,一律漆成棗紅色,在蒼灰的天空下閃爍著,格外喜慶。慢慢地,慢慢地,他們自鄰村的一條小道拐上我們村口的圩埂,逶迤而來……

    終于到了眼前,真是令人雀躍的事情。

    我們站在高處,自遠至近,一路迎著他們的擔子,又目送著他們遠去。彼時,我仿佛聞嗅到新鮮油漆的強烈香氣——那兩只木箱子真是好看,連捆扎著它們的繩子也被染成玫紅色。有一位大人挑著兩只稻籮。就這平凡的稻籮,也被染成了紅色,四面貼了巨大的紅囍字。不用猜,都知道,稻籮里一定有新娘家回禮的芝麻餅、八珍糕、糖果等好吃的東西。

    我遠遠望著這兩只稻籮一上一下富于韻律地顛簸在大人的肩膀,嘴里無窮的甜意翻涌。

    那箱子、柜子可真簇新啊,天生自帶亮色,似將灰茫茫的天都照得透亮,整個田野都是澎湃著的了。

    還有嶄新的棉被呢。紅緞子、綠緞子的被面上,繡著喜鵲登枝的古畫,抑或是金鳳凰、銀鳳凰立于牡丹叢中。紅牡丹、黃牡丹開得繁茂,一朵朵大如臉龐。這些流水一樣渙渙的綢緞,襯著老粗布白皙的被里子,疊得窄窄一條,如若古畫冊頁,齊齊整整擔在架子上,被兩個人抬著莊重地走著。喜被上松松斜斜挽了幾道紅繩子,輕輕壓住了一張張紅囍字。寒風拂面,那一個個囍字,仿佛活過來,爬起來,要飛起,微微躍動著。被子皆為雙數,有的四床,也有八床。

    縱然一只馬桶,也是做工精致的,簡直是藝術品,圓形,細腰,闊肚,印刻著暗花,多為并蒂蓮……倘若揭開蓋子,里頭一定藏有零食,大棗、花生、桂圓、蓮子,寓意“早生貴子”。也還有雞蛋,煮熟了的,連殼一律染成大紅色,一枚枚,沉甸如金。

    洗臉架子,也講究,細細窄窄,頗有形銷骨立的西風瘦馬模樣。上面鑲嵌一面小鏡子,是整個嫁妝隊伍里最精靈的東西,可反射沿途的天光,小河淌水一般亮亮堂堂的……

    童年的冬天,大雪一場接一場。這挑嫁妝的一副副擔子,走在白雪皚皚的野外,大美無言。上下一白,天地茫茫,一群人挑著喜慶的紅擔子,被天光所映照,白的更潔白,紅的更鮮艷了。浩浩廣漠的天地之間,雪白始終是虛無的底色,忽然有了這唯一的紅,一點點跳動著,俱成人間暖色。

    當他們經過村口,旋即拐入另一條岔道……孩子們意猶未盡,寒風中佇立久之,目送……不免猜測,究竟哪一個是新郎呢?會不會是那個穿著深湛青中山裝的人?數他的個人最高,或許年齡最大,不是他,又是誰呢?

    在吾鄉,結婚的日子,大多選在臘月,抑或正月。臘月初八、十八、二十八,均是好日子。臘月初六、十六、二十六,便是“送三人”的日子。確乎不知這“三人”到底是哪兩個字。

    新郎家一定會宰殺一頭豬,一分為二。半爿留于自家辦酒席,另半爿,要在婚禮前兩日送去新娘家。除了半爿豬,還得挑一擔芝麻餅、八珍糕、香姿、手帕等禮物。大清早出發,行腳于漫漫長路,到了新娘家,正是午餐時分,午后挑回嫁妝。

    一個白天不多不少用上了,一切正正好。

    半爿豬,百余斤,趴在稻籮上,雪白肥碩的身上,也會貼上囍字。一頭白花花的豬,趴在紅彤彤的稻籮上,遠看近看,都是特別詭異的事情。豬的單眼緊閉若沉思,單耳聳立若聞風聲……破碎的它一直沉默著,有煞氣,也有佛性,一如坐化而去了,但,那份莊嚴仍在。

    也有正月結婚的,多選于初六、初八。

    吾鄉稱正月不叫正月,而是“新正月”,額外平添一個“新”字,仿佛生活在正月里的人一齊都變得嶄新起來了,從里到外,一年里最新的日子。這一月,每一天都是新的,每一個日子,都被鍍上了金邊。

    我們的整個童年,皆沐浴在這樣的新天新地里,怎能不快樂呢?

    那時,還有說書人,自臘月農閑開始,來到村南頭人家駐扎下來?!端逄蒲萘x》《楊家將》《薛仁貴征西》……是常聽的曲目。一面小鼓,兩塊竹板,那么一敲一打,那些遠古的傳奇,浩浩湯湯,何等驚心動魄呢,一句一頓,是合著韻詠嘆而出的,亦有念白、對話,令一村老小癡癡頓頓,而屋外大雪紛飛……

    老早的說書人,當真是藝人,一顆匠心永存。

    倘說有什么文學啟蒙的話,說書人想必是我的領路人?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期,窮乏的我們活在閉塞的村子里,也是活在時間之外的了,仿佛被世界忘記了。

    我大娘是自江蘇被人介紹遠嫁過來的。每一次,當她回趟娘家,再回來時,我總要羨慕地問她,火車是什么樣子的。我記得她說過的,火車是綠色的。

    偶爾,我一個人在村口,朝著橫埠鎮方向眺望,也想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墒?我無法想象出遠方到底是什么樣子的。

    自我們村坐蹦蹦車走十五里,就能去到一個叫湯溝的鎮子,接著再坐蹦蹦車走十五里,便到達了一個叫做桂家壩的地方。從這個地方坐小輪,就能去到遠方了……

    去年清明節,我爸回鄉給奶奶遷墳。我們村要通高鐵了,奶奶的墳正在高鐵線路上。故,須遷走。

    當年,十五歲的我離開村子也是坐的小輪。只寥寥回去過有限的幾次。

    那個六間屋子的青磚青瓦的家,常常來我的夢里。門口兩只石凳,依舊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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