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味的一部分
◎ 張言
三個半小時,從省城回到鄉下,人頭攢動的集市上,“我”變成了“俺”,尋常日子過成了年。
以前,過了臘月二十,全家老小都巴望著姥爺能回農村老家趕一趟集。
姥爺年輕時,在老家教書,還擔任過小鎮酒廠的廠長,村里的賣貨人好多都是他的學生、同事、親戚,他每次回老家趕集都能帶回最優質的年貨。
一來他識貨,會買會做;二來姥爺退休工資高,鄉里鄉親又都認識,從不在錢上計較,人們覺得這老頭和善,有好東西總想留給他。
家里每年都做豬蹄凍,熬蹄凍的做法來自姥爺的父親,一位曾經的大廚。村里人都吃過姥爺家的這道年菜,殺年豬的人家見到姥爺,少不了問一句:豬蹄要不要給您留著?留著,還跟往年一樣。單獨留下的豬蹄,尺把長,連帶蹄髈下方筋道滿瘦的一截,這樣就可以在熬制蹄凍時,做出另一道菜——蹄包肉。
豬蹄交到姥爺手上時,表皮白凈,肉質新鮮,豬腳縫里都刷得不留一絲雜毛臟皮。賣家這么仔細,跟錢關系不太大,更多的是人情,這份人情也不過是小時候跟著姥爺識過幾個字,吃過幾頓飯。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被人記在心里久了,便成了人情。姥爺嘴上說著,都是過去的事了,錢該收要收??尚睦锔吲d,這些人情,讓他覺得一輩子沒白活。
國雞表叔每年農閑都會去一趟遠嫁新疆的老姑家,除了探望最疼愛他的老姑,還會帶回五六麻袋葡萄干。葡萄干是老姑家自己曬的,不打藥不上色,他習慣將攤位擺在小學門口的老柳樹底下,十里八鄉的老主顧自會去那里尋他。若是生意好,葡萄干賣得快,時間又來得及,國雞表叔會讓新疆的表弟再發一次貨。
他喚姥爺一聲大伯,把一布袋黑色細長的葡萄干放進姥爺菜筐里,葡萄干是送的,不要錢,那是他老姑特意給姥爺留的,姥爺跟他家老一輩是姑舅表親。
國雞表叔年前忙這一陣兒,能掙夠他全年的煙酒茶錢。老有人慫恿他在街上租個房子專門售賣新疆葡萄干、大棗,可他總覺得,莊稼人還是得種莊稼,鋪子始終沒開。
村子毗鄰河南,沿著一條小路,騎車十五分鐘就能到河南境地,村里有不少河南嫁過來的媳婦。有位老嬸子,她娘家在河南開糕點鋪子,蜜三刀、梅豆角、羊角蜜、棗泥酥是她家的招牌。老嬸子天一冷便回娘家幫忙,臨過年回來時,各色點心堆滿一整車。
她直接拉到集上賣,整車糕點一會兒工夫被搶空。她家做的羊角蜜特別好吃,外皮有種水盈盈的口感,薄薄面皮中間好似鋪了一層糖水,皮里面的糖漿半凝,晶亮透明,清甜潤口,是我小時候最愛吃的甜食。
姥爺每年都提前囑咐她留十幾包,可她每年都沒留夠數過,最多五六包。后來,老嬸子去世,再也沒吃過那么好吃的羊角蜜。
現在過年,大多看圖片視頻采購物品,雖方便,但少了與人、與有形實物的交流,那個帶領食物闖進你世界的人,本身也是滋味的一部分,如今全被摘了出去,不免有些乏味。
收到一張電子紅包封面
◎風舉荷
上周末,朋友邀約家宴,途經某大型超市,便想著買點伴手禮。
一推開厚重門簾,劉德華那首《恭喜發財》震耳欲聾,果然劉先生在新春佳節到來之際“已解凍95%”。
本想買點水果,根本不用費勁爬二樓。收銀臺邊高高壘砌起各種“紅盒子”——從奶粉到麥片,從堅果到膨化,從車厘子到紅富士,應有盡有。連收銀員都套上花棉夾和花棉褲,連連稱贊她們“好喜慶”,大姐笑呵呵的,“超市再不喜慶,就真沒過年的味兒了”。
她倒說了句大實話?,F在的年味兒確實越來越淡,別說和我童年時相比,就是和十年前相比,自己的心境好像也差了不少呢。
小時候過年最盼望的就是那些平常吃不著的零食,牛肉干、魚干片、奶糖,現在孩子物質極大豐富,誰還稀罕這個;若說放煙花吧,圣誕和元旦時就已整夜炸亮夜空,放多了還嫌嗆人;前幾年,很多人都流行春節全家出游,這會兒朋友圈里出門浪的人也越來越少;就是熱鬧的賀歲電影檔,家里電視機都奔100寸去了,宅家看也還湊合……
不知是自己年紀大了才會這樣想,還是人類社會越來越原子化,人際鏈接本來就越來越淡。幾年前,我的年貨清單里,是一定要備一身“新年戰袍”的,畢竟過年回來,老同學老閨蜜們總會見面,誰都想看上去更體面點?,F在我是能微信別電話,能電話別見面,寧愿把禮物給您快遞到家,也不想跨越半個城市去喝茶——就是覺得好累啊。
心里的年味淡了,可能還有個原因,就是父母老了。
之前堅守傳統的主要是他們,每年春節除了灑掃除塵,一定要做些家庭傳統菜,比如我婆婆一定要做蛋餃、糖醋熏魚、肉皮凍、醋拌海蜇頭;我母親一定要炸掛面圓、山芋圓和綠豆圓?,F在他們年紀都大了,有心力也沒體力,那套復雜的手藝傳給我也懶得拾起——啥買不到啊,費那勁干嗎!
大約十年前,有一條轟動全國的新聞,一幫川籍農民工,騎著摩托車跨越幾千公里,也要回家過年。寒風中,濺滿泥點的車后座綁著蛇皮袋,里面裝著為家人精心挑選的禮物。很多人看到那條新聞時濕了眼眶——有錢沒錢,回家過年,這是中國人的信念。
如今的中國,很多縣市通了高鐵,很多人家也有了私家車,春運回家不再那么難;如今最“忙年”的,似乎就是各大直播間里的主播們,各種線上年貨節,各種機制,你沒有需求,也在他們的鑼鼓喧天中創造出一點需求來,只是新年禮物再也不用大包小包提回家,全國包郵啊!
說到新年禮物,還真是有點變化。
今年我就定了好幾盆年宵花閃送給朋友們,有大花蕙蘭、蝴蝶蘭、火紅冬青……物質欲望逐步滿足后,審美成了新消費點。我還買了一大疊灑金斗方,自己畫了一些龍年簡筆畫送給朋友,一人一首專屬打油詩,大家倒也很歡喜,畢竟獨一無二嘛。
自己家里是買了一大堆需手工制作的龍年工藝品,比如紙龍、紅燈籠、新年抱抱桶這些,等著放寒假了,和娃一起完成。還買了紅紙、毛筆和一得閣的上好墨汁,打算鼓動老父親重操舊業,他年輕時是為十里八鄉寫春聯的青年才俊,現在沒了老鄉需求,給家里的兩門三戶寫寫春聯,過過癮也很不錯。
對了,昨天我還收到一份特殊的“年貨”,是一個插畫師送給我的電子紅包封面,是她親自畫的一條粉紅色大龍和小粉兔在做交接儀式,甚為別致!
“歲登通蠟祭,酒熟醵村翁……村村聞賽鼓,又了一年中?!泵鞔娙死钕确嫉摹杜D日》,描寫了人們爭相購買新熟酒的景象,還有街頭巷尾的賽鼓聲,烘托出臘日里的熱鬧與祥和。年味是中國人特有的文化記憶,年貨備的不盡相同,但只要參與“忙年”之中,就不會忘記,春節是我們中華民族最重要的節日。
貼年畫過大年
◎陳裕
“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小孩小孩你別鬧,過了臘八買鞭炮……”每逢臘月,總會想起這首童謠,兒時過年的場景帶著歲月的斑駁,氤氳而至。在為年而忙碌中,買年畫最是難忘。
那會兒,流行貼年畫過大年。
三里地外鎮上的農貿市場,過了臘八逐漸熱鬧起來。年畫是其中的風景之一。那時市場是露天的,所有的年貨都自行擺放。商販們各行其道,板凳、椅子、木板、鐵架子都為年貨安置個處所,可謂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年畫或鋪于地上,或掛在鐵絲網上,或搭在桌子上,一張張靚麗的色彩,泛著光亮,煞是好看。
年畫的種類可真不少。有喜樂型,年年有余、多子多福;有風采型,古裝武將、現代英雄人物;有四季風物,各種花草各式器具。每一種年畫烈烈生艷,每一幅年畫飽滿圓潤,讓人流連??茨戤?賞畫景,入眼更入心。
除了鞭炮的攤位外,年畫的商販點前人最多,男女老少各人等,挑挑選選,熱鬧非凡。很多人早早來看年畫,生怕好的年畫被人挑走。人擠人的場面有點壯觀。不時的,兩個人看上同一幅年畫,爭辯了幾句,忙碌的老板趕緊拿出存貨來解圍,大家相視而笑又是一團和氣。
我們一家人也來選年畫。我喜歡山水圖,大自然的風景最純凈。弟弟喜歡看武打電影,他看中英姿颯爽的岳飛騎馬圖。妹妹喜歡花草,她挑了一幅梅蘭竹菊四君子。我們各有所愛,皆大歡喜。
回到家里,年畫還得珍藏起來,過了小年才可貼到墻上。每幅年畫都有自己的位置,我們早已分配好各自年畫的領地。我的山水年畫在東墻,弟弟俊郎岳飛的年畫在北墻,妹妹的四君子在門旁。每一處年畫貼處都是自己來打掃。掃塵時,我們特別注重年畫位置的干凈。那會的墻面都要糊上一層白紙,我們自己動手,糊得分外仔細。
糊好白紙后,待漿糊干透,量好年畫的尺寸,目測年畫的方位。一張張年畫貼起來,我們兄妹三人協同合作,相互配合。
畫貼好后,屋子里頓時煥然一新。白色的墻,多彩的年畫,喜氣洋洋的笑臉,新年的味道逐漸豐盈。躺在火炕上,端詳著嶄新的年畫,越看心里越美。
去鄰居家串門時,我最喜歡看年畫了。每家的年畫風格迥異,但都欣欣向榮。年畫既是一種裝飾,也是一種愿景,為鄉村簡樸的生活增添了歲月的光彩。一年又一年,年畫的造型和色彩也不斷變換著,但無論怎樣改變樣式,都是對新年的無限希冀,對未來生活的美好祝愿。
貼年畫過大年,是舊時年味風情里不可或缺的一個篇章,也是鄉村時光中的一道流行風景線。不管人生走過多少路程,那些年在鄉村的生活,在鄉村度過的新年,注定會成為我永遠難以忘懷的片斷,給予我溫情的懷念。
養了幾尾魚
◎錢紅麗
臘八以后,總要買回幾尾活魚養養,年年不輟,似乎形成了肌肉記憶。這幾尾魚,構成了我們家最不可或缺的核心年貨。
到底說不清究竟為了什么,或許受了我媽潛移默化的影響。我爸一生嗜好食魚,記憶里,年年春節,我們家都會養一些活魚,隨食隨宰。另一層意思,也正契合著“年年有余”的古老傳統。
我們父輩這一代,作為物質過度窮乏的一代,曾挨餓過的他們,其人生愿望里,重中之重的一項,無非年有余糧。家家戶戶年三十的餐桌上,照舊有一盤碗頭魚,不能動箸,同樣象征“年年有余”。
臘八當日,一樣將年魚買回。自小池塘中哼哧哼哧拎回半桶天然水,再摻半桶自來水,無須制氧。來自水庫之中的鯽魚,大小不等,一拃長的,半斤重的,三四尾,遷來桶中安家。
過后幾日去菜市,邂逅老人挑來的一群野生烏鱧,殊為難得,忍不住又買兩條,盈盈一尺長,扭動著肥胖的暗紋身軀,滑溜溜地匯入桶中,與鯽魚結伴。
閑來無事,喜歡蹲在桶畔,靜觀游魚。日升月落,幾日處下來,彼此漸熟,它們大抵放下戒心,不再提防。
剛買回時,魚的眼神非常的不落定,是驚慌的,帶有倉惶之色,惴惴不安的,一日日地捱著過……到末了,它們發現這眼前的巨大怪物無意于傷害自己,便也從容起來,在我家越過越舒心,眼神變得柔和,宛如春水解凍,是蕩漾著的了……
魚的眼神是真清澈啊,冬月一樣凜冽,對你閃電一瞥,一霎時沒入水底去,十萬春花如夢里。倘若午后,陽光和暖,鯽魚們集體浮上桶面,吹個呼哨吐幾串圓圓的小白泡泡,逗我玩。我也吹聲口哨,以示回應。頗為害羞的它們,瞥我一眼,迅速沒入水中,留下一線青脊隱隱現現。玩得興起,我偶爾拿腳尖輕叩一下桶壁,小精靈們嚇一大跳,急速游竄,許是太過緊張,相互撞在了一起,卷起尺高的水花,慢慢地,又復歸于寧靜。翌日,當我故技重施,冷不丁又踢一腳桶壁,再也無魚理睬,一尾尾好整以暇游弋自如的樣子,偶爾有一尾各色的,將頭探出水面,啜起小嘴兒,白我一眼。怪聰明的呢。
整一個臘月歲尾,不時有爆竹于遠方炸響后的隆隆之聲,反襯于心間,不免有急景凋年之感,一顆心難免慌慌的,不太靜得下來。除了去居所附近的荒坡曬曬太陽以外,我總喜歡蹲在水桶邊,與魚作伴,久之,一任窗外北風蕭然,一顆心便也沉了底,萬物次第目前。
昨日,上露臺,蠟梅的寒香陣陣中,養了七八年的黃種月季,綻出第一顆紫芽,令人欣欣然又怡怡然……天空浩瀚蔚藍,四野八荒,俱成永恒靜謐。這平凡的日夜,贈我以年過半百的年紀——接下來,我不知還能迎來幾回冬往春來?
這幾尾魚,漸漸地被當成了寶貝,其飲食起居,均為我一人操心照護。三兩日,換一次水。臟水舀出半桶,續進半桶凈水。臟水拎回家沖入馬桶,接半桶自來水晾著,讓氯氣散去……拎進拎出間,累得氣喘吁吁。寒冬里的魚靜氣篤定,實則,生命力依然蓬勃,每每換水之時,于桶里上躥下跳,一蹦三尺高,濺起水花撲你一臉一身。
家里暖氣,會導致水溫升高缺氧,魚桶拎去外層露臺,一直維持于零度左右。夜來,可觀星月。白日,可曬陽。偶爾丟兩片綠葉菜進去,過冬不食的它們無心吞吐。陽光正好時,會追逐葉子的影子嬉戲。
烏鱧像極得道高僧,一味潛伏于桶底,不喜不傷,無垢無過,整個臘月俱是靜定狀態。倘將所有的水倒光,與其劈面相逢,它們才勉強瞄你一眼,稍稍將自己遍布暗紋的肥美身體扭成S型,僅此而已。
無法形容出烏鱧那種眼神,并非空洞無光,而是荒荒漠漠的,深藏另一個廣大浩渺宇宙,如若星外來客,叫人琢磨不透。烏鱧這種魚,最會蓄力,猶如自持內斂之人,情緒一直穩定。
翻過年,像翻過一座山。轉眼春來,氣溫一日高似一日,注定要與這些年魚惜別。我不信教,但,年齡愈長,愈不忍殺生。這些魚們的歸宿,無非小池塘。小區這一方水域,要比水桶廣闊千萬倍。
塘水清淺,所有的魚轟隆一聲倒下去,沖擊力攪起塘底淤泥,一片青灰,一忽兒,水又變得廓清,烏鱧也好,鯽魚也好,宛如老僧入定,于原地一動未動。
人魚之間,原本萍水相逢,談不上什么舍得舍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