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錢紅麗
有一個早晨,見街頭一位老人的圓白蘿卜品相新鮮飽滿,我讓他稍等我一會。等買好肉回來找他,老人已被城管趕走了。向另一老人打聽他的去向,這老人也不明所以,末了她開口道:大姐啊,我的蘿卜也好呢,你買我的吧。
實則,她的修長型蘿卜并非我喜歡的品種,且不太新鮮,蘿卜纓子有點蔫。但,想著她如此大歲數,賣不掉又要顫微微背回家,多么悲苦呢,真是不忍,稱了四斤多。我是要切蘿卜絲曬干的。
她拿出微信,我一掃,圖片上出來一個少年。隨嘴一說,你孫子吧,辛辛苦苦掙的一點錢你自己又花不到哦。老人瞬間被什么光給點亮:是我重孫子咧,我四代同堂咧……哈哈哈……她大笑時空洞的囗腔內,唯余幾顆牙。嗯,你老人家好福氣。
旁邊還有位歲數小些的阿姨,見狀,也推銷著她的山芋頭:買一把吧,你看好嫩呢。
入秋,青菜口感鮮美,山芋頭并非我愛的心水之物了??墒?又怎忍拒絕她懷著熱望的眼神。
街頭唯剩下她們兩位相互作伴。
倘有退休金,二位想必也在跳著廣場舞或是舞著太極長劍吧,何必開荒種菜?
中秋節時,弟弟從北京帶回一盒稻香村給我。彼時,去菜市,我會帶幾塊點心給另一位老人。一直吃著他的有機菜,五六年矣。
他從上派鄉下拉一車菜來城里,賣很久要到晌午才能回家午餐,還總被城管趕來趕去的,又不舍得買點吃的充饑。
一次去北方小城采訪,聽另一同仁說起2000年代的一位縣長下基層,當老鄉傾訴自己的不幸遭遇時,縣長握著老鄉的手,就也眼淚汪汪起來……每次下鄉回來,縣長自個口袋里現金,總是全部掏空掉。
當時許多人,我坐在那默默聽著,心想,我可不就是與縣長一樣心性的人么,天生共情能力強,沒有法子想。2000年代,當在路上遇見躬背前行的拉煤老人,心情不免低落,他不過是老無所依。
我媽亦如是。她心疼街邊賣魚人,將剛磨好的紅棗花生豆漿送給他喝。等我回小城,我爸余氣未消:你看看你家這個奶奶,那么好的豆漿送給小販喝,我都還沒喝夠她都不管了……
我媽爭辯:那個人心好,是野生魚,賣給別人二十塊一斤,賣給我十塊。何為?因為城管趕,魚販急著脫手,只好賤賣與她。
我媽感念他。翌日見他又來賣魚,遂飛速回家端去一碗豆漿還兼帶一塊小麥粑粑。
我不欲拱火,只有昧著良心批評我媽:這次你不對,怎么也得跟老爸商量一下嘛,他想多喝一碗不就喝不到了么。
我孩子幼時,無人照看,她偶爾來這里幫帶個把月。在北京時,跟我弟媳學會做發面包子。遂隔三差五蒸肉包,且次次送給一位樅陽籍鄰居。一次我提醒:你一次次送包子給人家孫女,別人可送過什么給你的外孫了呢?你為何菩薩一樣一味給予呢,下次別送了吧,或許別人不愛吃又不好拒絕,反而成為負擔。
嗯,她點點頭,那好那好。從此,她忍住,不再相送。
我媽的善良,大抵來自于我外婆的基因,一定是的。
在我年幼的記憶里,外婆家頻頻出入那些上海來的下放學生,一個個嘰嘰喳喳打扮得漂漂亮亮,一直飄著雅霜雪花膏的香氣,那些女孩子一邊喊著大媽媽大媽媽,一邊拿碗去鍋里盛豌豆糊。
天咧,我何以將四五歲的光景記得如此牢固?初夏時節,新鮮豌豆剝出,放在山芋粉糊中烹出,在窮乏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如若珍饈美饌,我外婆何以舍得?
七歲那年,我離開了那個有小姨、舅舅組成的溫暖的家。
偶爾回去,聽說舅媽與鄰居發生口舌之爭,不問緣由的她,直接去人家陪禮道歉。再后來的一次,我回去看她。那個從此不與舅媽來往的鄰居,忽然悄悄從后門進來,她端了一碗湯圓放在灶臺:大媽媽,趁熱吃。
為了不讓在前門忙碌的舅媽發現,她快速離開。望著那個女鄰居飛快逃離的背影,好生感慨,我滴滴親的外婆真是一等一的菩薩呀。
菩薩到底等到了香客的虔誠供奉。
還是小時候,凡有乞討的老人靠在門框,她必請人家坐到飯桌上……
末了送人出門,謙卑地打一聲招呼:你老人家好走哇。別人家都是盛一碗粥扣到乞討老人碗中,菜也不一定給呢。年幼的我頗為困惑——難道我們家的親戚都是吃不飽來討飯的嗎?
多年以后,方悟出,那不過是我外婆心性好,她不僅贈予別人食物,還額外顧及著別人的尊嚴。
外婆出身小康之家,上頭三個哥哥,她是唯一女孩,年輕時閣樓繡花的小姐。到哪里,都是被疼惜著她的哥哥背著。她嫌裹腳疼,我曾外祖父就放了她的腳。
故,她是鄉下唯一的大腳女子。
可是,曾外祖父竟將自己疼愛的寶貝小女兒嫁給一貧如洗的孤兒,讓她前半生于家暴中度過。
外婆從小受寵,不會農活,嫁給外公后,連上菜園撇菜,也不會,壞脾氣的外公從不體諒,總是訴諸暴力。直至我爸爸初見受傷的外婆,向他宣戰:你以后再敢打,我就對你不客氣了!彼時,我爸尚未與我媽結婚。
我外公從此收斂。
菩薩一樣的曾外祖父想著孤兒可憐吧,才要將自己疼愛的小女兒嫁給家徒四壁的外公。菩薩不都是普渡眾生的么。
據說,人類基因,要到幾千年才會突變一次,它一直流轉,永遠斷不了,如今又來到我孩子的血液中——這敏感善良有情有義的少年。
近年身體越發差些,酷夏尤甚,不想燒菜,經常點市中心那家的蕪湖紅鴨子。這少年早早準備好一聽飲料,以便送給快遞小哥。偶爾飲料暫缺,怯生生與我商量:媽媽我想送一盒牛奶給快遞員。
不必商量的啊,媽媽怎會不同意。
他自樓下拎著美食回來,問一句,可有說謝謝人家。他不好意思,人家說了謝謝我。且一個勁自責,這么熱啊,我真愧疚。并指責我:你不該點外賣,人家快遞員跑這么遠會中暑的呀。
我安慰他:人人不點外賣,快遞員就沒飯吃了。
小學臨畢業前夕,總是在家哭,做作業哭,看電視哭,不過是再也看不見好友劉進洋同學了。
我勸,他不就在68中嘛,要見還是見得到的,不必傷感,人生就是不停告別不斷相遇的過程。再說,上初中了又會有好朋友的呢,你這么好,謙讓有教養,肯定還會有許多好朋友的……
他抹抹眼淚無限傷感:肯定交不到像劉進洋對我那么好的朋友了。他感念他,一直記著他的好。一次體育課膝蓋摔破皮,是劉同學攙扶著他回的教室?;丶襾?時時提起,常常感恩。
前天夜里八點,我在小區門口等他下晚自習。少年忽然說,馬上月考了,我跟誰誰約定,考得少的給考得多的五塊錢。
嗯,好友之間知道相互競爭了。我說,真為你高興啊,又有了幾位好友。初中結下的友誼最純粹,可以是一輩子,你吃的茶干、糍粑就是媽媽初中同學寄贈的。以后媽媽不在了,你畢竟還有好朋友,我就放心了……
我們娘倆母慈子孝地慢慢回了家,秋月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