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誠懇的人,虛心去茶葉店喝茶請教,最容易聽到的一句話很可能是“茶無上品,適口為珍”。這句話聽上去很舒服,誠懇的朋友更會以為自己聽到了上千年茶文化里流傳、積累下來飽含哲理的金句。但誰能想象得到,這句朗朗上口的話,問世可能還不到一二十年。

跟茶文化有關的書籍里,其實是這樣說的:“茶有千味,適口者珍?！?/p>

仔細琢磨這句話,“茶無上品,適口為珍”,如果是茶商對顧客說的,無非是一種陷阱般的恭維。這句話預先給外行顧客的品位點贊,但實質上巧妙回避了關于自身茶葉品質的討論,否定了茶行業共同體的價值觀。

你接受了這句恭維,你會真的按照自己的口味來選茶。這沒問題嗎?

試想,一個觀影量很少的小鎮青年來到某電影論壇想學點東西,卻被逼著發言。他喜歡的可能是《小時代》,于是就被誘導說出“對我來說,全世界最好的片子是《小時代》”這樣的話,還得到了肯定。他會不會意識到,自己被引入了一個騙局?

“適口為珍”的故事,大多數說法是指來自《山家清供》:

太宗問蘇易簡曰:“食品稱珍,何者為最?”對曰:“食無定味,適口者珍。臣心知齏汁美?！碧谛柶涔?。曰:“臣一夕酷寒,擁爐燒酒,痛飲大醉,擁以重衾。忽醒,渴甚,乘月中庭,見殘雪中覆有齏盎。不暇呼童,掬雪盥手,滿飲數缶。臣此時自謂上界仙廚,鸞脯鳳脂,殆恐不及。

太宗問蘇易簡:“什么食品稱得上是最好的?”蘇易簡說:“食物也沒有固定的味道,適合自己口味的就是最好的。我內心深處覺得齏汁最美?！碧谛柶涔?。蘇易簡說:“有一晚特別冷,我擁爐燒酒,痛飲大醉,蓋上厚被子。突然醒了,非?？?在中庭,月光下見殘雪中覆有齏盆。我來不及叫傭人,用雪洗手,滿飲數杯。此時我說上界仙廚,鸞脯鳳脂,大概恐不及我這齏汁?！?/p>

齏汁是什么?一種說法大致是用鹽腌制咸菜中產生的黃色鹵水。

齏應該有很多種,北魏賈思勰所著《齊民要術》書中,介紹“八和齏”是用蒜、姜、橘、白梅、熟粟黃、粳米飯、鹽、醬八種料制成的,用來蘸魚膾。魚膾就是生魚片。

這種說法內藏一種玄思,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鳴,被歷代文人雅士引用。蘇易簡所說的“齏汁美”表面上強調的是個體獨特性,其實這個意思里還包括有審美的“瞬間性”。這個回答針對“食品”而言,更是合理。

但其實,“適口為珍”這個說法并非是22歲中狀元的少年天才蘇易簡發明的。我最初的疑心是,關于口感上的鑒賞,年輕人再聰明也不濟事。很簡單,嬰兒無疑是喜歡香甜軟糯的食物,而咖啡、苦瓜、香煙、茶、烈酒要等到成年后才能享受。甚至,一個成年人要有極廣闊的胸襟與體悟能力,才能享受到北京豆汁、上海醉蟹、廣東魚飯這類食品中廚師與本地人的良苦用心。

早在唐代,已成年的著名詩人劉禹錫寫了篇《代武中丞謝賜新橘表》:

臣某言:中使某乙至,奉宣圣旨,賜臣新橘若干顆。特降恩光,猥頒慶賜。珍逾百果,榮比兼金。臣某中謝。伏以丹實初成,苞貢爰至。芬馨味重,方列於御筵;雨露恩深,忽沾於賤品。感同推食,事等絕甘。豈惟適口為珍,實冀捐軀上答。臣無任感戴之至。

在這里劉禹錫用“適口為珍”,恰恰強調了美食的共通性,似乎還夸張地暗示:想不到我這么微賤的人,也能品嘗出宮廷美食的好處。

對比之下,蘇易簡的確將這個詞發揮得淋漓盡致。我們對比一下,明代人袁華在其《耕學齋詩集》中寫過:“物豈有定味,適口為珍饈?！焙芷胀?。兩者用法有云泥之別。

清代醫神葉天士說過:“藥不在貴,對癥則靈。食不在補,適口為珍?！钡拇_是有見地的看法。

但現在這種剛誕生不久的話已泛濫成災,“茶無上品,適口為珍”成了比較有效果的推銷話術。比較惡劣的用法是在八個字后面加上驚嘆號:茶無上品,適口為珍!用在什么場合呢?凡是顧客指責商家的茶不好的時候,這句話就變成了不軟不硬、軟硬兼施的擋箭牌。

商家心中真的沒有上品嗎?未必?，F在最為著名的茶葉山頭是云南雙江勐庫鎮的冰島老寨,五年來價格扶搖直上,今年已至每斤1.6萬元。冰島老寨每年出產大約10噸,但市面上可能多達上千噸,幾乎每個茶葉店都能看到。

在另外的場景中,這句話其實是比較有涵養的遁詞。很多商家真愛自己的茶,也會邀請茶人去品嘗。茶人卻之不恭,只好去了,哪知場面如鴻門宴般險惡——現場遍布錄音錄像的手機與專業攝像機。

喝了沒幾杯,主人圖窮匕見:“請問老師,你覺得我們這次拼配的茶葉如何?”窘迫的茶人在咔嚓聲中很可能根本沒有心情品嘗茶湯的滋味,但話筒已經抵到胸口,甚至要塞入口中。他只好緩緩地說:“很高興來到充滿禪意與“侘寂”精神的茶空間……眾所周知,茶無上品,適口為珍……”

也就是說,咱們這位茶人已經投降了。在充滿商戰意味的場景中,我們應該允許茶人投降。喝茶,并不是生死攸關的事情。在這個瞬間,請大家原諒并允許一個茶人奇怪的沉默。

（曾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