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一生,說來簡單,就六個字:讀讀書,種種田。
種田,是他的營生;讀書,是他的清靜。一個用來養家糊口,一個用來安頓心靈。這兩件事,在他身上搭得極穩:鋤頭與書本,一手一個,井水不犯河水,卻又彼此支撐。
父親是個地地道道的莊稼人,整日與泥土為伴,年年種麥,年年插秧,風里來,雨里去。我小時候常坐在田埂上,看他彎著腰在地里干活。他動作麻利,鋤頭在他手里上下翻飛,仿佛那就是他天生的本領。
別人見他起早貪黑,總不解地問:“干嘛這么拼命干,不累嗎?”他總是笑笑,不多解釋。我知道,他不過是想早些干完活,好騰出時間看書。
一回家,父親像變了一個人。放下鋤頭,擦干手,拿起那本攤在桌上的《古文觀止》,或是翻得發黃的《農業科技報》。他端著大茶缸子,一邊讀,一邊低聲念,偶爾還會“咦”一聲,像發現什么寶貝似的。
小時候我不懂,問他:“爸,你讀這些干啥?”他頭也不抬:“人不能光低頭種地,還得抬頭看看天?!蹦菚r候的我以為他說的是天氣,長大后才明白,他是說,一個人不能只顧眼前的茍且,還得有點精神的光亮。
父親讀書不多,小學沒畢業就回家務農了。但“沒念完的書”,始終是他心里的一個結。他讀農業技術、古文詩詞,哪怕是鄰居送來的舊報紙也不放過。他讀屈原,說“人可以窮,不能沒骨氣”;讀陶淵明,笑說“種豆南山下,也挺像我”。他說自己是“半個文人”,但我知道,他只是個種了一輩子地、卻始終保持清醒與體面的人。
我們家并不富裕,但每逢我交學費,父親從不含糊。哪怕前一天還在街頭為幾毛錢的肥料討價還價,第二天也總能爽快地把學費塞進我書包里。他說:“吃啥都能省,書不能省。咱家不就是靠書出頭的嘛?!?/p>
有一年夏天,雨下了三天三夜,田里的玉米全被淹了。我看見他坐在門口,煙一根接一根,鞋也沒脫。等我遞上毛巾,他才抹了把臉,說:“沒事,等天晴了再補種。愚公都能把山挖平,我補幾壟地算啥?!彼蔷洹把a幾壟地算啥”,我記了一輩子。不是因為他說得有多豪邁,而是那種不動聲色里的倔強,就像書里寫的那些人——沒有驚天動地的壯舉,卻在平凡的日子里,一寸寸往前走。
從小受父親的熏陶,也愛上讀書。上學時,讀課本;工作后,讀閑書寫文章,把生活寫進稿紙里。文章投出去,起初石沉大海,偶有幾次被刊登出來,心里便像種田的人看見秧苗發芽。再后來,稿子漸漸有了讀者,我也慢慢走上寫作的路。
如今父親年紀大了,不下地了。但讀書這件事,他仍堅持。前兩年我給他換了臺智能手機,他第一件事不是刷視頻,而是讓我給他裝個“電子書”。我調好字體,他盯著屏幕看得很專注??磶追昼?就得揉揉眼睛,但還是舍不得放下。我問他:“爸,現在眼睛這么花,還讀得動嗎?”他笑說:“讀不動也得讀,種地的手不動了,腦子不能荒?!?/p>
每次回老家,我都會陪他坐在院子里。他喝茶,我翻書,偶爾念一段給他聽。他點點頭:“這句好,有勁?!本拖穸嗄昵?他在炕頭念“床前明月光”時的模樣,一點沒變。
父親的一生沒有傳奇,不過是用鋤頭耕地,用書本耕心,把一日三餐的日子過得厚實、有光。他讓我懂得,一個人不必驚天動地,只要心里有光,腳下有土,也能走出屬于自己的路。
“讀讀書,種種田?!边@六個字,是父親的一生,也是他留給我最樸素、卻最有分量的教育。
(司德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