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元慶
本月初,徽商總會會長楊元慶在聯想四十周年回顧往昔時說:出海是聯想做過的最正確的戰略抉擇之一。
最近兩年,中企出海避卷漸成風潮。但過去二十年,楊元慶一直泡在“?!崩?。雖然在國內飽受爭議,但聯想在全球180個市場開展業務,75%以上營收來自于海外,是不爭的事實。
2004年,聯想“蛇吞象”收購IBM PC,14位中國高管在舊金山與IBM PC14位高管第一次見面。一進會議室,中國人都很謙虛往后排擠,老外卻都往中間坐。這讓時任新聯想CEO的沃德困惑:中國人不像是來接管資產的。
后來開了兩天會,因為語言障礙,會議全程被海外高管掌控,中方全程插不上話。楊元慶隨后規定:所有高管必須每天花一個小時學英語。為逼迫自己講英語,他讓家人和自己一起遷居到完全陌生的北卡羅萊納州的羅利市。羅利是美國南部一座位于橡樹森林中的城市,也是IBM PC業務的總部所在地。
2008/2009財年,聯想集團出現巨額虧損,當時楊元慶重歸CEO崗位之后不久,他的兩部手機,一部用來接電話,另一部用來收郵件。每天早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在手機上看郵件,一天100多封,一多半是英文的。
每一家公司,都會在各自的能力范圍內,選擇不同的哲學。
2002年,楊元慶南下深圳,拜訪一位科技界大佬,希望在提升企業技術能力上得到建議。當年聯想的企業愿景是“高科技的聯想、服務的聯想、國際化的聯想”。高科技列在國際化之前。
但大佬給他的回復是:難。
當年,這位大佬的企業,一年投入幾十個億的研發經費,還能賺幾十個億,高投入高產出的業務模式已經形成?!奥撓肴绻嗤堆邪l費用,但產品賣不了高價,股市和投資人絕不會答應?!?/p>
PC業國際巨頭云集,聯想長考后,哲學是并購,并購那些“強品牌的弱業務”,以國際化對抗國際化,以“出?!鼻笊?。
楊元慶經歷三次并購。2004年并購IBM-PC部門促成聯想國際化;十年后購買IBM x86服務器業務和摩托羅拉移動。后兩樁收購難稱成功,楊元慶也因此輸掉了手機這個“聯想非贏不可的戰役”。
「 但我們都挺過來了?!?/p>
大海風高浪急。能挺過來,和楊元慶的個性是有關系的。
和楊元慶共事超過30年、聯想集團高級副總裁喬健形容楊元慶的“鈍感力”:“我是流了很多淚之后,臉上再帶著笑,楊元慶是對疼痛無感,他是腿斷了也不知道?!?/p>
這和楊元慶玩撲克牌的風格如出一轍,“即使拿到的牌面很糟糕,不論如何也要去贏?!?/p>
楊元慶的另一條特質是“講規則”。當年楊元慶脫穎而出被提拔為微機事業部總經理,一位創始元老評價“因為他(楊元慶)流程做得好”。
楊元慶張羅餐敘時,無論喝了多少酒,他都會像鬧鐘一樣精準地按照計劃時間結束,一分鐘都不延誤。楊元慶掛在嘴邊的話:有規則按規則辦,沒有規則先制定規則,然后按規則辦。
“做任何一件事情都是if-then”。
在講求變通、中庸的中國社會,楊元慶的個性通常會被認為“認死理”,毫無彈性可言,但卻非常契合“出?!?。
聯想后來“出?!背晒?,除了收購那一下子和語言文化上的融合,是需要一些定力和“結硬寨、打呆仗”的死功夫的。
聯想四十周年時,楊元慶首度對“出海方法論”進行提煉,稱聯想擁有“全球供應鏈、全球研發體系及全球市場營銷體系三大關鍵支柱”和“數字化與ESG兩大基座”,這也是每一家出海的中國企業需要鍛造的關鍵能力。
實際上,滴水石穿非一日之功。楊元慶用八年時間才打通全球區域自主IT系統(從2004年到2012年);又花費五年時間才把IT售后服務系統建立起來(從2012年到2017年)。
那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斗,過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曾經的CIO王曉巖將其稱之為“堵搶眼”。聯想先后換過幾任ICO,前赴后繼。在資金鏈最吃緊的時候(自己做不出來,就要支付給IBM費用,每年6億美元預算),一位負責戰略的副總裁找到王曉巖:“IT做不好,會把聯想拖破產”。
IT系統后來成為聯想“出?!钡摹耙刑靹Α?。聯想收購IBM的x86業務和摩托羅拉的手機業務,搞IT系統整合都只用三年時間,已經熟門熟路。
因為“出?!北黄仍扃P子的聯想后來“賣起了鏟子”(SSG板塊)。寧德時代海外業務爆發時,也撞上一樣的“IT墻”。聯想就成為了寧德時代的核心IT架構服務供應商。
楊元慶堅持的另一件事是建工廠。
2009年8月,聯想集團最高決策機構LEC在上海開會,九位中外核心高管投票:要不要在中國自建工廠?
這關系聯想全球化產業鏈的路徑選擇:到底依靠自主工廠,還是完全外包給ODM廠商?聯想高層對此分歧很大,聯想在前一個財年營收下滑,虧損了2.26億美元,現金流緊繃。如果選擇前者,就要自建工廠,意味著真金白銀的投入。出于成本考慮,當時華爾街的投資者都勸楊元慶將制造環節交給外部專業ODM和OEM。
但楊元慶最后問了一個問題:“我們的愿景是做全球第一,如果有一天我們做到了。那么那是聯想的第一,還是仁寶、緯創資通和廣達的第一?”
爭論就此結束。
楊元慶的深層次看法是,自有制造和ODM就像兩個水池,連在一起,如果跟只有一個水池的企業(純ODM)競爭,優勢一定會體現出來。
從2012年到2016年,聯想逐步形成了混合型供應鏈體系,生產端則建立了混合制造模式“自有工廠+ODM/OEM”。
時至今日,距離那次關鍵投票已過去十五年,在2024年高德納全球供應鏈25強排名中,聯想排名第十。
對安徽來說,如果沒有楊元慶的關鍵一問,就不會有后來合肥的聯寶工廠。美國《時代》周刊剛剛發布“2024年度最佳發明”榜單,聯寶科技ThinkBook透明屏筆記本概念機上榜,這款透明屏筆記本電腦就出自合肥。
美國《時代》周刊將透明屏筆記本電腦評為“2024年度最佳發明”
2014年接管生產基地的關偉認為:有了合肥產業基地,聯想才深入掌握在生產環節優化成本的能力,與此同時,智能制造正在賦予用戶個性化產品。
基于PC不同需求的模塊有100萬個,每做完一個小訂單,生產線的部件就要更換,合肥基地現在平均每天處理8000筆訂單,80%以上是單筆小于五臺的定制化需求,“如果有一個100臺的訂單,廠長都會覺得意外?!?/p>
知名媒體人秦朔認為:聯想出海最有價值的地方是“它不是鄭和式的出海,榮耀了很快又回來了;也不是成吉思汗式的出海,所到之處盡顯殺氣;聯想出去了,成了世界的一部分?!?/p>
但“出?!币灿写鷥r。聯想一直被被詬病利潤低、研發投入不足、多元化轉型不及預期,“因為制造業利潤低,聯想沒有錢,所以不能生產芯片。又因為聯想沒有核心技術,一直做組裝,所以利潤低,沒有資本積累?!?br>
楊元慶也逐漸遠離中國IT中心地帶,幾乎錯過中國互聯網波瀾壯闊的二十年。
他自己這樣看待這種疏離:“比起西西弗斯之惑,我更愿意相信我經歷的是普羅米修斯之痛”。
西西弗斯和普羅米修斯到底有什么差別?
西西弗斯每天推石頭是受輪回之苦,但普羅米修斯“盜得了火種”。
對楊元慶來說,那個“火種”可能就是AI PC。
聯想40周年之際,楊元慶在給員工的內部信中稱,2022年底以來,生成式人工智能、大模型技術的突破發展,大大提速了各行各業的智能化轉型,“人工智能已經勢不可擋地成為驅動未來增長最確定、最核心的力量?!?/p>
1999年11月24日,楊元慶在北京北展劇場參加了一場發布會,聯想曾在那場發布會上推出新一代“因特網電腦”——天禧,號稱可以讓用戶一鍵上網。楊元慶當年稱天禧電腦是聯想“因特網電腦的第一代產品”;但聯想在2023年發布AI PC之后宣布要打造AI生態,名字取成了一模一樣的“天禧”。
歲月輪回,從互聯網時代到AI時代,“等了二十五年,終于又等來了機會?!?/p>
“出?!笨赡苁菞钤獞c的“二十年磨一劍”,二十年“出?!钡目鄾]有白受。聯想的AI戰略叫Hybrid AI(“混合式人工智能”)——楊元慶認為,私有AI(包括個人AI和企業AI)將與公共AI共存。而在私有這一端,AI最好的載體還是PC,因為算力優勢比手機大很多。
一旦這一判斷正確,二十年“出?!苯涷炓欢〞蔀樾率聵I最好的“放大器”。
Canalys 今日發布報告稱,2024 年第三季度,全球 AI PC 出貨量達到 1330 萬臺,占本季度 PC 總出貨量的 20%?;萜?、聯想、戴爾位居前三。
這令人想起曾經的PC盛世。今年10月,2024年聯想創新科技大會,英偉達CEO黃仁勛、英特爾CEO帕特·基辛格和AMD CEO蘇姿豐親臨現場;微軟董事長兼CEO薩蒂亞·納德拉、Meta CEO馬克·扎克伯格與高通總裁兼CEO克里斯蒂亞諾·安盟則發來演講視頻互動。三位全球半導體巨頭掌舵人輪番登臺,楊元慶與他們握手、擁抱。楊元慶說:“沒有哪家能把(AI PC)所有的事情都做了,要有戰略性的合作伙伴,要有朋友圈;所以,做芯片的,做操作系統的,做軟件的,要把它們都連接起來?!?/p>
但聯想的盛世再現依然需要前提:
首先,AI PC必須真的成立,人們得真的需要AI PC;
其次,AI PC可能需要先在中國成功,就像曾經的PC業務一樣,先建立起中國市場的堅實大本營,才會真正擁有世界開放市場的競爭力,才會事半功倍。
最后,IBM在1981年推出“Personal Computer”,定義了PC時代,但真正將PC利潤收割走的是Intel與微軟,AI PC時代依然要面對這樣的競爭,聯想不能變成IBM。
(元新聞記者 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