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午后抵達紹興的。放下行李,走進一家“次塢打面”的小店,見菜單上有“片兒川”的食物,頗為好奇,就也點了它。
一拗兒面條配搭三樣澆頭,熱氣氤氳地上了桌,如若一幅青綠山水,眼睛為之一亮。是典型的江南人的細膩刀工——將茭白別具匠心地切成薄如蟬翼的菱形。肉絲粉紅,西葫蘆絲保持住了原有的淺綠。先飲一口湯,正是江南之味。終于理解這碗面,何以叫“片兒川”?頗有寫意之美:菱形茭白為“片兒”,肉絲、西葫蘆絲、面條同為細條狀的三者,恰好合而為“川”。連這簡單一碗面的名字,也起得詩性盎然,令人玩味良久,不過是江南人的含蓄婉轉滴滴柔腸。
居暗啞少水的江淮平原二十余年,一落腳這處處流水的小城紹興,整個人一霎時鮮活過來,似也染了一身靈氣。
不必說這粉墻黛瓦天井石橋,是處處煙云藹藹的流水韻致,讓人一下懂得至柔至媚的越劇注定要誕生于這樣的地境。紹興的夜,靜謐安寧,連風也是糯糯的,一點點的清甜濕潤,恍惚幾聲柳笛,遙遙的,不知被誰送去老遠。那些墨一樣油亮的石橋,寬窄有致,高低起伏,日夜陪著流水……這小城,尚不堵車,靜氣彌漫,像極一篇佳作,有著獨特的語感,內在的節奏——這低低流水高聳石橋,好比遍布其中的好句子,襯出一城的跌宕奇險,自成一格。
一日,我在沈園門口等車,一轉身,花圃里豎一木牌,李白有詩:今日贈予蘭亭去,興來灑筆會稽山。而一旁流水幽幽春花攘攘,真是一座詩意小城。
初來紹興,是三年前的深秋,沿著魯迅故居、青藤書屋、蘭亭,行腳一路。甲辰暮春重來,將這一路線復習一遍。
一
魯迅故居,人潮依舊,多為少年,小鹿一樣靈動的身軀勃發著浩浩生命力,充盈著不可阻擋的朝氣。百草園的景致,與三年前的深秋比,自是不同氣質。那一段保留完好的泥墻上,爬墻虎生出新葉,紫茵茵的,于暮春的醺風里夢一樣虛幻。桑樹皂莢樹依舊,新葉初萌。園圃里種植的幾畦芥菜、油菜,郁郁霏霏,黃花灼灼,無數細腰蜂、白蝶于花間翩翩,天藍得清正……曾在這里度過美好童年的人,早已不在,何以一代代人,帶著敬畏之心前來尋訪他?不過是這個人,他有著知識分子所能具備的悲憫、熱血以及偉大人格。他留下的無數文字,便是明證。
自百草園出,循著那些迷宮一樣的屋子,一間一間看過去,在魯迅先生自日本回國暫居兩年的臥室門前,默默站了一會兒。明明窗外春陽瀲滟,屋內卻如此荒冷蕭寒,不曾有勃發春氣,近似先生凜冽文風。往前兩步,一爿天井,透出幾線微光,四壁相映——這過去的三年,我斷斷續續讀完魯迅全集,尤喜日記、書信,全方位呈現出一個立體的魯迅,多維的魯迅。
這些日記、書信,我常翻常新,曾寫下四五萬字閱讀筆記。每當行文枯澀,便拿出他的書,詳一會兒,一顆心瞬間沉潛。魯迅先生的語感太好了,玉一般泛著幽光,適合苦夏摩挲,沁涼的底子化了煙云。也并非徹底的白話,偶爾向古文言借一點韻,簇新泥土里忽而探出的生機,與遠古的高華默默相通。當年北上去教育部做一份僉事的閑差,一夜夜抄的古碑,修復的典籍,都是他事先鋪墊的苦功。
三年前的秋天,自紹興回廬后,給魯迅先生寫一封長信,六千余字。后來,又去博物院看他的遺物展,一點一滴了解著這個人,并折服于他偉大的人格力量。
深覺,不論是一個立志創作的人,還是普通的知識分子,不讀魯迅,是遺憾的。我每讀魯迅,便可以屏蔽掉一切傖俗的熱鬧,獨自走向內心的明月深山。
近年,稍有余暇,便讀《魯迅日記》,魏碑一樣簡潔不蕪,是學習白描的好范本。他一貫用情克制,縱然聽聞知己瞿秋白就義,也只粒粒數語。唯一情感流露,是回故鄉為母親做壽,離越歸京時,走的是水路,佇立船上,久望兩岸風景,他寫:深感寂寞……這短短四字,忽然把人打動。
我也是人至中年,才一點點悟出魯迅文字的可貴。好文字皆具冰雪氣質,茫茫皚皚一片,一如他的古體詩:
曾驚秋肅臨天下,敢遣春溫上筆端。
塵海茫茫濃百感,金風蕭瑟走千官。
老歸大澤菰蒲盡,夢墜空云齒發寒。
竦聽荒雞偏闃寂,起看星斗正闌干。
文學是不朽的,它打通了過去、現在以及未來。多少人前來小城參觀先生故居——耄耋老人,青蔥少年,懵懂幼童……尤其少年們,一個個睜著好奇的眼,鳥一般竄進竄出。課本中的一篇篇文字,終于落到實處,是一根枯藤重發新芽,有了花的芬芳。
然而,到底有多少人真正懂得魯迅?無數人皓首窮經研究魯迅,產生書籍、文論無數,不過是冰冷的學術。魯迅所需要的,是感受,接近,體恤。
為文之道,說到底,不過是真摯自然,始終捧著一顆心。所謂趨真精神,大抵如此。
生命晚期的魯迅,對蕭紅何等愛惜,不也同樣出于一份人性的真嗎?蕭紅的靈性、孤弱,一樣樣確乎值得作為長者的他所憐惜。對于蕭紅,他如父,如兄,復如友。
我們的少年時代,囿于眼界,乏于學識,頻頻圍繞魯迅文章應試,總是苦不堪言。故,很長一段生命里,是懼怕魯迅的。彼時,魯迅只能作為一種抽象的文化符號,存在于我們的生命中。唯有到了我們的中年,遙遠而古董的“魯迅”,方才逐漸鮮活立體起來,有了體溫,一身清朗地活泛起來了。
倘文字有體溫的話,魯迅文章的體溫一直在零度以下,字字清霜。我近年頻繁讀他的日記、書信,總有月映萬川的寒涼。轉而,再一想,這個人的血,又是何等的熱著呢。
文字風格的形成,是有來歷的。供職教育部數年,一個個孤獨的夜,他將自己浸染于碑帖拓片中,年深日久,高古氣息旁逸而出。
某夜,讀他一封短箋:……我這一月以來,手頭很窘,因為只有一點零星收入,數目較多的稿費不是不付,就是支票,所以要到二十五日,才有到期可取的稿費。不知您能等到這時候否?但這之前,會有意外的付我的稿費,也料不定。那時當再通知。
作為一個于文壇聲譽日隆的長者,面對晚輩蕭軍的借錢,恰好手頭也不寬裕,如實告知自己經濟上的窘迫,但,又不將話說死,總給人希望。何等赤誠的人。他一次次提攜蕭軍蕭紅,介紹編輯給他們認識,以便發表作品,甚至稿費,都需親自操心過問。面對小友借錢,如此赤誠相待……
近年,我每多了解魯迅一分,便替他委屈十分……
1935年,在給友人書信里,他傾露心聲,諸事煩難,心境頗苦,為養家糊口,接下翻譯的枯燥活計……以及辛苦寫出的文章總被刪,書信被拆,末尾總添一句,“沒有法子想”,一如獨對孤星寒月,深嘆一口氣。
以往,教科書上說先生是“民族魂”。在我懵懂的幼年,不太懂得,覺著這是個大而無當的詞,無法用來安放一位作家。
而今,中年的我到底懂得些,他真正當得起“國民作家”的稱謂。他當真是一個民族的良心,有擔當道義,有仁慈與愛……
倘將“偉大”這個詞,安放于一名作家身上,唯有魯迅擔得起。這“偉大”里,涵容了他無限的人格魅力——年輕時看透國人不爭的劣根性而棄醫從文的悲憫,中年面對同行文人的攻訐誣陷而出離憤怒的決絕。
先生靈魂的燭照,將溫暖著每一個人。
二
不比魯迅故居,青藤書屋鮮有人來。一踏入大乘弄徐渭的寒瘦小院,我的胸腔間總是翻涌著苦澀,幾欲哽咽。
大乘弄悠長逼窄,遇兩人,須錯肩,像極徐渭一生的窘迫。恰恰是這樣不能擁有俗世幸福的人,卻擁有著如此奇異的才華,詩書畫俱絕,讓許多一生無憂之人,永遠追不上他,所謂在地上失去的,終于在天上擁有了。徐渭的“天”,正是他的繪畫才華。
布置青藤書屋的人,心性想必與徐渭相通,紫藤、女貞、芭蕉、蠟梅各一,葡萄、石榴三兩,一爿竹園,四五天竺。均是他鐘愛落筆的花木。余外,明亮的天,白皙的墻,酷似他畫作的大片留白。
一株古藤,老根虬曲,古直蒼老,枝蔓新發,攀援而上,齊齊歇息于魚鱗瓦上,紫花沉沉低垂,形容詞一樣華麗,被一墻之隔鄰居家一株泡桐呼應著,一樣紫花累累。那一株芭蕉氣質,近似僧侶,朝來夕往,冬去春來,虛靜簡素,只添兩片新葉,像一個克制的人欲言又止。
這院里院外的景致,簡直合了我的心意,反復盤桓,不舍離開。真想陪這一蕉、一藤、一梅坐一天。
三年前初來,闖入書房外逼窄天井,深感驚駭,無比壓抑。這次來,又急急奔去,佇立久之,終于懂得這小而窄的一片天地,分明就是徐渭生命的丈宣。這現實中的一線天,早已化為他藝術的冊頁長軸——這個人憑借奇異的才華,偏偏自小格局里,畫出了大氣象。
三年前,僅僅一座孤零零的青藤書屋。甲辰春日,徐渭藝術館拔地而起了。
在徐渭多姿絢爛的畫作中,我最為欣賞他的冰雪冊頁系列——雪竹,雪蕉,雪蘭……這樣的冰雪氣質,才是世間的唯一,無人可匹。于做人上,他一向不羈,何以表現在繪畫上,他又收得那么緊?看他的冊頁長卷,如若一個人總是遮起自己的半邊臉,用手蒙住,只留一眼半面口鼻,仿佛欲語還休,如此孤清地望著你。他的“梅花蕉葉圖”,看得人實在心驚,蕉葉呈現大片虛白,只寥寥幾枝脈落,簡直鐵畫銀鉤,淌著黑血,梅在墨的深處綻幾朵白,大片大片的黑里,蕉葉猶如三兩白狐突然自無邊的黑夜躥出……看這幅畫,會有落淚的沖動。徐渭在旁邊題寫:芭蕉伴梅花,此是王維畫。他將自己狂放的詩才收起,只肯低頭寫這一句平實白話,讓人心酸。猜測這幅畫的創作年份,可能是他身陷囹圄之時。一查資料,果不其然。
曾被他的“雪竹圖”深深折服過,起了震動,急急涌動著一份與人交流的欲望。滿紙的黑里,三兩竿竹,披一身雪,寒瘦,清氣,像故人,最難風雪故人來——我曾說過竹是雌雄同體的,以及雌雄同體的美是最高級的美,但,竹到了徐渭筆下,簡直有了另一類化身,男性的,白發皤然,一個沉得住氣的男人,在雪地里趕了一夜的路,瞬間老去,讓人說不出的心痛……
縱觀徐渭的窄卷長軸系列,其筆下的荷、竹、蘭、菊、梅、石頭,一律濯瘦寒枯,似不曾見過他以水墨揚眉的時刻。最鮮亮的,莫過于畫旁題幾句奇絕的詩,以致讓后輩大學問家袁宏道驚才絕艷,大呼小叫地要認識他。陳洪綬、八大山人無不對他敬重膜拜。
徐渭命運多舛,坎坷一生,一向惡權貴厭攀附,晚年生活清苦,寧愿畫梅換米。
1593年,72歲的他郁郁而終,身邊唯一犬相伴。
三
紹興這座小城,何以如此神奇?它僅僅作為徐渭、王陽明、魯迅、蔡元培等偉大人物的故鄉,足以不朽。
(錢紅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