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曉菲
一連兩天都在下雨,也就沒去菜園。
一天,正在書房,瞥見先生的頭在窗外一閃。一分鐘后,他出現在我的書房門前,將手里的黃瓜得意地晃一晃:“看!”
我丟下書直跳起來,緊追在他的身后:“怎么摘了啊,我還要留著拍照呢!”追到廚房的水池邊上,他已經把黃瓜洗好了,咔一下從中間掰成兩半?!班?太好吃了!”
確實好吃極了,和菜場買來的黃瓜完全兩樣。
這是我家菜園里產出的第一根黃瓜。真是可惜,本來我連準備發微信朋友圈的那幾句臺詞,都已經擬好了的。我打腹稿的那一天,它還只有10厘米。這些話,還沒說出來就只能咽回去了,在肚子里慢慢消化。就像這半根黃瓜一樣。
我這人天生嘴笨。以前與兩位伶牙俐齒的女同胞共事,也沒能把人家的優勢學來一星半點兒。相反,偶有練兵的機會,我的反應總是慢一拍。等我想出來應對之詞,那些話頭早就在世界上消失了。
但是它們的影子還在。這些沒頭沒尾的漢字糾纏在一起,像一團鯁在喉嚨深處的亂麻,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
一位關心我的朋友希望可以幫到我。只不過,他認為最好的幫助就是勸說我修正自己。至于種種內情,既微妙到一言難盡,他也無意于真正了解。
后來我離開了那家單位。轉眼過了兩年,這個朋友忽然想起我來,托一位共同的朋友約我喝茶。彼此間見了面,我才發現當年那些想說又沒說的話,像經過了三泡四泡的茶,說不說,都沒有什么意思了。
所謂朋友,大抵就是在恰好的時候,能一吐胸中塊壘的那個人吧。
偶然看到車前子的一篇文章,說到“元四家”和“明四家”,他認為沈周的畫成就最高,至于唐寅、文徵明和仇英,基本是在同一個層次上。我當即就要反對:不是吧,唐寅還是比仇英好一點兒吧?
但車前子又說,文徵明號稱“明朝第一”的小楷,其實寫得很匠氣;唐寅的書法則有市井氣。又不禁服氣地想:就是這樣的啊!只是別人都不好意思說出來而已。
我家的客廳里,就掛著這樣一幅很匠氣的小楷,長長的一篇《滕王閣序》。當然不是文徵明的,但功力和漂亮的程度倒也相差無幾。好多年了,我一次次踩在沙發上,凝神注視著那些精美的繁體漢字……直到有一天忽然想到:難道它們不是另外的一種印刷品?一個人的手指經過千錘百煉,會不會真的變成了一部印刷機器?
有的書法是匠氣。有的畫匠氣。有的文章也匠氣。有時候,心思用得不夠,就匠氣。有時候,力氣下得太深,也匠氣。這樣一想,走藝術這條路,難免容易讓人喪氣。
但,誰誰誰的文章是匠氣呢?想到了,往往,也不能說。
有一個男人,他生活的時代,我們稱作“明朝”。一直到成年,他生活的內容,都只忙于讀書和交際。但是就在他25歲的這一年,作為全家經濟支柱的父親去世了。之后的一個月,他的妻子死于產后風之類的病癥。隨后,那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也是他此生唯一的兒子,也隨著年輕的母親去了。
此時,這男子的母親也在生病。因為父親的臥病和治喪,他的妹妹已經錯過了那個時代女子的最佳婚齡。不知是試圖“沖喜”,還是為了完成父親的遺愿,他在匆忙間將妹妹嫁了出去。結果沒多久,母親去世,接下來妹夫家傳來噩耗:他那作為新嫁娘的妹妹,自殺而死。這個男人,一下垮掉了。
他開始提筆寫一篇《祭妹文》,寫得七顛八倒,一點兒也不像他平時的文風。在此之前,他已為別人寫過好幾篇墓志銘,每一篇都文采飛揚。
后世的人因而讀不懂他的這篇祭文。除了用詞古怪,很多話他只說了一半,就突然轉變話題。然后,又一番話說到一半,硬生生折斷,不知所終。
想來,人在最悲痛無望的時候,就會是這個樣子。在憤怒時,也會是。而如果,如果是針對自己的無能為力而騰起的憤怒,就更加會。
這個男人就是唐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