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管干糧叫餑餑,不管是白面烙餅、饅頭,還是棒子面窩頭餅子,包括火燒、黏糕,凡是糧食做的,便于攜帶的都算。
蠡縣的餑餑什么來歷,我不清楚。滿族人多稱餑餑,我家北院的鄰居祖上是旗人,跑馬占圈來到蠡縣,據知情人講,文革時證明他們身份的旗子被燒毀了。登記民族,改寫為漢族,成分多是地主或富農。有的人家房子與俗常人家無異,青磚,平頂,有的是逼仄的青磚四合院,帶著雕花的小門樓。吃喝和我家一樣,也是棒子面餑餑居多。
我家把熘山藥當餑餑,岫姨家也是。她家在我家東邊,隔著兩戶人家。岫姨的父親在她很小的時候跳樓死了,她們住在娘舅家兩間西屋里,媽媽是個裁縫。過年或者娶親時,人們會說到樓里去“匝衣裳”,老輩人說她家原來有二層小樓。岫姨家曾把蘿卜丸子當餑餑,半屜冒著熱氣的蘿卜丸子,勾得人饞蟲都要跳出來。一家四口一個丸子一口粥,細嚼慢咽,幾乎沒聲音。是有教養的人家?!拔母铩焙舐鋵嵳?她的大姐成了一名工人。岫姨的舅舅家,就是隱瞞身份的滿族人家。
格致寫《皇帝的鄉愁》,一個章節里寫著椴樹葉餑餑,這是六月六蟲王節的食品,也是貢品。實際上,在東北椴樹葉餑餑并不是稀罕物,糯米或大黃米包豆沙餡,椴樹葉擦上油,對折,蒸熟即可。她說,沒有椴樹葉餑餑,整個夏天會淡而無味。椴樹葉餑餑是離鄉背井人的念想,也是大清皇帝的鄉愁解藥。
滿族人說的餑餑也指點心,餃子叫煮餑餑。除了滿清帝國,再沒有哪個國家把面食當國宴。大內單有餑餑房,祭祀大典時,上好的白面、白糖、奶油等制成各式餑餑,每桌三到二十一層,最多的一層有二百多個。禮畢,這些餑餑被做成醬,供皇宮食用。除去椴樹葉餑餑,慈禧愛吃的有栗子面窩頭、豌豆黃……五月節,滿族人祭祀時令供品玫瑰餅(五毒餅)。
滿族人最正宗的餑餑是黏糕,人神共享,這也是他們漁獵生活及攻城略地的干糧。他們爬山涉水,耐饑耐寒。在清朝,餑餑具有無上的地位。最高級的是奶餑餑,用料考究,有牛奶、奶油、奶豆腐。
老百姓家的餑餑,當然不像宮廷那么講究,普通干糧居多,河南陜西稱饃。更西北的新疆,有《詩經》記載的馕“乃裹糇糧,于橐于囊”。
鍋盔曾是軍糧,也是行走西域必備的干糧。陜西民風彪悍,聽說在乾州有一種鍋盔,直徑三尺多,厚達四寸,可稱作餅中之王了。鍋盔的特點是,干硬,耐嚼,耐饑,適合遠行攜帶。我曾在古城西安買過石子餅,帶著花椒的嫩葉子,滿嘴香。
北京豐澤園有三樣好吃頭,銀絲卷、烤饅頭,再有就是杠頭。山東的杠子饅頭是也。這種饅頭有嚼勁兒,香甜,是戧面的。王祥夫先生第一次吃杠子饅頭,累得腮幫子疼。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在家鄉最常見的是貼餅子,貼餅子熬小魚是上好飯食。尤其餅子被母親啟開,趁熱在餅饹馇和餅相連處放一筷子頭大油,能香死人。
在河間府,有句話叫“好大包子好大面”。牛肉餡包子,一咬一口油。我相信,盜御馬的竇爾敦是吃包子長大的。這樣的包子,豪氣,是滋養義士的好東西。
少年時光里,我的胃里棒子面餑餑多,餃子、粘糕、粽子、花糕,一般都在年節時才有,是貧寒生活的盼頭。
春節時,我發面蒸花餑餑。揉好的饅頭坯子,剪出刺,點上花椒籽,就成了刺猬;小塊面團剪出長長的耳朵,頭部左右安上兩顆紅小豆,剪一個嘴巴,就是小兔子。小時候過年,母親會使出十八般武藝,煎豆腐、炸丸子,蒸花糕、黏窩窩、豆包。我是燒火丫頭。
母親沒更多工夫把紅小豆弄成澄沙,我家的豆包,石榴一樣滿是開花的紅豆粒。蒸花糕的紅棗,是一顆一顆挑出來的,一層面一層棗,取步步升高之意。再忙,母親也會蒸花餑餑。初五后的饅頭已摻了棒子面,用硫磺熏得白白的,壯門面。
蒸百歲不能摻棒子面。百歲取長命百歲之意,與面做的壽桃意義相似。百歲用于小孩十二晌或者滿月,壽桃用于老年人祝壽。
在老家,過年除了餃子,就是大鍋菜了。大鍋菜最好的配伍,當然是白面卷子(方饅頭)。一般紅白喜事,也是卷子熬菜,只是喜事的熬菜講究些,肉多豆腐多,也稠。白事上,稀湯寡水,也沒人計較,都理解。卷子就成了頂門面的東西。
如今,不再有卷子的說法,不管半圓還是方的一律叫饅頭,就像南方管豆包包子叫饅頭一樣。
母親不識幾個字,讀書時正逢吃大食堂,姥爺在外地工作,姥姥勞累過度得了哮喘。母親扔下書包,跟著生產隊干活,拾山藥、采野菜、捋稗子籽,幫姥姥度過了饑荒年。我初中的時候,蠡縣晴綸很興旺,母親跟著潴龍河北的人背著晴綸線晴綸毛衣跑遍了半個中國,云南貴州四川湖南,也到過東三省。同去的人有時候賠錢,母親多少也會有點盈余。有一次聽她們說話,有的人在多雨的江南住旅館吃燒雞,母親則揣著幾個燒餅饅頭披著塑料布上路。一個不識字的平原人,每天冒著冷雨,鉆到山溝里。每次吃燒餅,就會想起風雨中山路上負重獨行的母親。
燒餅,是餑餑里的貴族,說其貴,可以想象《水滸傳》或者瓦崗山上的草莽英雄。石家莊有一種缸爐燒餅,我同事愛不夠。我更傾向于油酥燒餅,層層酥,香得不得了,如果配上小米粥和炒枸杞芽,是春天里的好味道。
棒子面餅配煎小魚,或者卷開春的小蔥,是吃鮮呢。不亞于河豚和松茸。
初到石家莊很吃驚,街頭的烙餅師傅左手端著搪瓷茶缸,里邊竟然是油,右手的刷子在茶缸里蘸過,再在餅鐺上刷,先是大圈小圈,然后沒規則的橫豎交叉,香氣四溢。老家烙餅從不外面刷油。
那個冬天,父母在外地,姥姥來做伴,不知道雞鳴幾遍姥姥就叫醒我,讓我烙白面餅當午飯。我欣喜??墒俏覔{這張餅,急了一身汗,搟出一寸縮回半寸,硬得像皮條。黑燈瞎火,餅還半生不熟。
揣著張半邊煳半邊生的熱乎餅,一路小跑,到學校大門,上課鐘聲已響。餅折了,也涼了,像兩塊石板。(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