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著笑往書房走。他們讓我想起兩個玩了一天的小孩子,興致勃勃分享著白天的經歷。由于母親嚴重暈車拒絕再乘坐任何車子,父親腿腳不便走不了長路,導致我無法同時帶他們出去游玩。父親想多看看外面,我便打的帶他去老城區,他一邊說著:“這跟我們那里比起來也沒好到哪里去嘛!”一邊又津津有味看完這個又看那個。等逛完了寺廟,出門是地鐵,我心想不如讓他體驗一下。坐電梯、買票、安檢、刷卡、進站、上車……在如同迷宮一般的地下空間轉悠,對父親來說,如同是進入了令人頭暈目眩的游樂場,等他上了車坐下,忽然起身驚問:“挖這么深,地面不會塌么?”我回:“不會的。地上面是馬路,車子跑來跑去呢?！备赣H嘖嘖嘴,“想想有點嚇人呢!”

十多年前,我還在蘇州的木材加工廠上班。有一天跟廣州朋友打電話,朋友在那邊回:“我聽不清楚你在說什么,我在坐地鐵?！碑敃r我心想:“他在地鐵上哎!”那時蘇州還沒有地鐵,從老城區回到工廠需坐很久的公交車。時間再往后撥幾年,我離開蘇州去北京,每天擠地鐵上班,常常被人擠得連手都抬不起來,再想想之前的羨慕,真感覺是命運在嘲諷我。

父親這邊玩夠了,也不能忽略母親。我提議去超市轉轉。大型超市在三四公里之外,讓母親坐上我的電動車,主要是出來兜兜風。母親坐電動車倒是不暈,她貼著我的后背,我讓她雙手插進我的羽絨服口袋,畢竟風吹得冷。她手插進來后,說:“你穿得太少了?！蔽艺f:“不冷?！蹦赣H說:“我抱緊一些。這樣你暖和點?！边^一個紅綠燈,母親說:“這里街道真干凈哪!”又過一個紅綠燈,母親說:“你還是會選地方,樣樣都好?！钡鹊匠型饷?母親驚呼:“這么多車子!這些人都是來逛超市的么?”我看了一眼滿滿當當的停車場,回,“沒錯?！蹦赣H嘖嘖稱奇,“不得了,比我們垸里的人都要多!”

逛超市對母親來說是一個驚喜和驚嚇疊加的過程。她挽著我的手,一會兒對一整排洗面奶問,“這些是洗臉的?”一會兒又看到各式各樣的蒸鍋,“這燉魚不錯哎!這個燉藕蠻好!”一會兒摸了摸羽絨被,“比我們自家打的棉被輕薄很多!不知道蓋得暖不暖和?”漸漸地,我也能感受到她的興奮。滿目貨品,流光溢彩;購物的人群,喧鬧無比。一切都是嶄新的,刺激著她的身心。左邊走走是數不盡的食物,右邊轉轉是堆到頂的紙巾。置身于此,不也是像在游樂場里么?等我想要給她買禮物,比如那塊絲巾她摸了摸,我想買下,她一問價格要上百,像是燙到手了般迅疾放下。我要拿下,她硬拖著我往前走。再比如,想要買塊牛肉回家,母親抬頭一看標價,連連擺手,“走走走,不愛吃這個!拿了我也不吃!”等遠離了那塊區域,她才松口氣,“太嚇人了!這么貴!”過不了一會兒,她仿佛忘了價格的事情,拿起一個布娃娃,“哎呀,做得真好啊!這線走得真齊!”

等我去上海上班時,父母就在我家小區周邊逛。他們從南到北,從東到西,縱橫幾條街道都走熟了。等我回來后,父親驕傲地說:“今天我帶你媽去地鐵站了!”我驚訝:“你知道怎么去地鐵?”父親瞥我一眼,“我記憶好得很!你怎樣帶我回的,我就曉得怎樣找過去?！蔽倚Φ?“那你厲害。你們坐地鐵了么?”父親搖頭,“你媽擔心暈車嘛?！蹦赣H在一旁說:“你都不曉得怎樣買票哩!還推我頭上!”父親說:“我怎不曉得哩!你又瞎扯!”我看窗外陽光和煦,提議不如趁著天氣好坐地鐵去觀前街玩。母親忙搖手,“我不去?！备赣H說:“地鐵真的不暈車,很好玩!”母親咕噥:“我不玩!我就在家里。你們去吧!”

等我們好說歹說,終于坐上地鐵了,母親露出父親第一次坐地鐵時一樣的表情,“哎喲,開得這么快!司機人嘞?沒得檢票員?”父親露出見過世面的淡定表情,“司機在前頭噻!”母親瞪他一眼,“你曉得真多!全世界就你最聰明,要得啵?”父親不屑:“好心告訴你……好人沒好報?！睆牡罔F口出來,上電梯了,他們倆緊緊挽在一起,我說:“別擔心,很安全?！备赣H說:“我不怕?！蹦赣H說:“你不怕,抓我抓得這么緊做么事?”父親松開手,“你瞎說!”母親又回抓住他,“莫亂動,要倒咯!”父親又乖乖沒動。

觀前街人潮洶涌,兩邊店鋪招徠生意的聲音此起彼伏。父親走不了幾步,就要坐下休息。我跟母親去買蘇州特產,準備等他們回去時帶給哥哥一家。母親像是一個活潑的小女孩,趴在柜臺上,看看這個,瞧瞧那個,喜歡得不行,又擔心得不行,“不買不買,好貴好貴?！边^一會兒又沉迷地看門旁邊推磨的假人,“這真的是假的?也太像了!你看看那頭發牙齒,那推磨的手,都很像真的啊!”等再三確認是假的后,她贊嘆道:“真好玩!真有意思!”等買好東西回到父親身邊,母親連說:“你快去看哪!那個人跟真人一模一樣!”父親撇頭回:“你又瞎扯!”母親急了,“走走走,不讓你親眼看你就不信!”不由分說,母親攙扶起父親。陽光暖暖,父母慢慢往那家店走去,我坐在父親坐過的地方看著包,恍惚間感覺自己變成了那個看著孩子們去玩耍的大人。（鄧安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