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和自己的體重和解
□南窗紙冷
正月里和一個朋友聊天,無意中說了個不吉利的字眼——朋友立刻正色“呸呸呸”,執意要我把那句話重新說一遍。她說,我們已經到了那種要講究口彩的年齡了,不要亂說話。你要一直懷著美好的愿望,多說吉祥的話兒,人生都會慢慢變好起來。我當時笑話她,一把年紀竟還懷著如此稚氣的想法。后來一想,的確啊,人生已經很難了,心懷美好的愿望,又有什么錯呢?
如果再年輕十年,我真的有許多愿望。比如十年前的此刻,我一心一意要換輛好車,要買輛SUV,好去縱橫山野,行走四方。那時我還心心念念于名牌,想買件奢侈品牌的羊絨大衣,想買個好包。那個時代網絡密碼還是“女人要對自己好一點”,要過上品質生活。我也是一心這么想的,后來,羊絨大衣沒買,但是我真的買了輛SUV,至于包,它漲得比理財產品還要兇,我到底沒舍得買。
但是,曾經未償的心愿,到了今天已不再念想。物質只有在匱乏時才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工作了二十多年,也算實現了溫飽無虞,包包衣服什么,雖然買得起,但已失去了熱望。買一件衣服,除了付出金錢外,還要付出收納、打理、選擇的成本。在精力欠缺的中年,我開始崇尚不費心力的極簡生活。
但總歸還是有些心愿的。這兩年,開始誠心誠意地祈禱世界和平,并無比感恩于平安的生活?,F代人很容易產生各種焦慮,其實,和平無虞、吃飽穿暖,已是過去數千年人類理想的最高值了。知足,減少焦慮。
最大的心愿,還有健康。幾年前的大年初二,我奶奶去世了,那是我祖輩的最后一個老人。當時父母感慨極了,說,一茬人沒有了,擋在前面的,就是他們這一輩。這些年,兒子瘋長,我漸漸覺得自己老了,覺得父母更老了,總有這里那里的不舒服,醫學固然發達,終究不能逆轉“老”這件事。小孩都快長成朝氣蓬勃的少年人了,如何不催人老?時間是浪,把一代代人拍在沙灘上。我每天都祈禱,父母不要生病,健健康康的就好。小孩也不要生病,健健康康的就好,至于自己更不能生病,活成了頂梁柱,哪里有時間生病?健健康康的就好。
不知道為什么老之心境來得這么早這么突然。僅僅三年前,我依舊有著一顆不安分的好奇之心。而今,我和朋友們的聊天總是圍繞著“老之將至”來進行的。我們都學會了測算養老金,懂得商業補充險的區別。我們還一起計劃著看房,商量著到底在哪里選一個價格合適又便利適老的房子,好住在隔壁相互照應。我們計劃了從此刻到領退休金這段日子的活法,計劃了退休之后去哪里旅居。其實,一切還很遙遠,但在想象中不斷塑造、擬合,老之將至仿佛也不是件令人恐懼的事,反倒有些令人期待。
我的心愿是,女朋友們也都健健康康。
今年新的心愿,就是和自己的體重和解。這些年來,我有個執念,就是我“微胖”。每一年,我都要真心誠意地譴責自己太胖,并發起四到五次的減肥。我的BMI其實很標準,但離理想中的體重值總是差兩三公斤。但減肥真的很難,我又不愿意挨餓。直到今年的某一天,我忽然想到,我為什么不能和自己和解呢?我老了,回不到三十歲了。我的體重就是增加了一些,回不到三十歲的體重了。為什么不能正視現實,和自己和解呢?
我覺得如釋重負,并且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如是過了一個星期。直到今晚,我對著鏡子覺得自己有點發腮,有些惱怒,決心明天就開始減肥。
跟自己和解,看來還需要一些努力。
中年尋道,學習獨處
□風舉荷
今年2月,戶外圈發生了一件大事,國內首例洞穴潛水救援成功。2月5日,廣西百色市活旺河源頭溶洞內,兩名科考隊員潛水科考時不幸失聯,百色市公安局特警支隊水上救援大隊立即趕赴現場。2月6日,老師大周在水下16米深的一處溶洞氣室內被找到;學生小張卻是在69 小時后才被發現,當時他被困含氧量不足地面50%的封閉空間,靠巖壁滲水維持了3天生命。
最讓人震撼的是,小張被抬上救護車那瞬,他手里還緊攥著一個防水記錄本,大喊著:“我待的洞里有金線鲃,我看到了呀!”手機這端的我瞬間淚崩。不知這個年輕的孩子在猶如地獄般缺氧的溶洞內如何挨過69個小時的死亡恐懼,是不是一直在擔心那本記錄下金線鲃巡游軌跡的科考記錄不能被發現。那一瞬,我感受到“朝聞道,夕死可矣”的震撼。
“道”,究竟是什么?
最近在翻一本老書,叫《空谷幽蘭》,美國人比爾·波特寫的,記錄了他在中國“尋道”的過程。比爾·波特1972年到臺灣,在一所寺廟里生活了三年。后來隱居在一個山村,著手翻譯一些中國古代隱士的著作。1989年,他不再滿足于書中世界,找來朋友攝影師史蒂芬,兩人一起踏上去往終南山問道之途。
他們采訪了一些隱士,這些人的生活并非全是清風明月,畢竟,惡劣氣候不會因修行改變,想填飽肚子都得勞動。很多隱士承擔著孤獨與貧寒,有人食不果腹,有人疾病纏身,生活千瘡百孔。唯一不同的是,這些人堅持和相信自己的修行。他們雖不追名逐利,但尋求的其實是更恒長的“道”。就像書中一位道長所說:“我們的目標就是要與這個自然的過程融為一體?!?/p>
中國哲學中最重要的思想“天人合一”,強調人與自然的和諧,與社會的和諧,與自我的和諧。
或許我們終其一生,不過在尋找真的信仰一些什么,以及與自我的和解罷了。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笨鬃踊畹?3歲,少年立志,中年周游列國,有三千弟子做思維交互,也是到40歲才感到生命的不再困惑。
我同樣是在40歲之后,才覺得真的有點懂事了,明白只要是活著,悲傷、痛苦、興奮、快樂,都必不可少,凡事沒必要高興太久,也沒必要失落太久。遇到困難還是會煩和怕,但知道唯一的辦法就是咬牙堅持,盡力解決。漸漸接納全部自我,很多事就是做不到做不好。對那些平淡的日子不再感到無聊和焦慮,而是發自內心珍惜,因為隨記憶力的衰退及體力的下降,能不犯錯,已足夠讓人欣喜。
我甚至生出一種感覺,人生過半,是在折返歸途。年少時總期待遠方,對生命有很多想象,少年游時內心刺激又緊張,眼中多是驚喜或驚嚇,以至于出發時的路途特別漫長,時間也很經用??僧斘覀兲ど蠚w途,時間仿佛開啟了加速度,好像一眨眼就該到站了。
所以你問我一個中年女性還有什么心愿,可能就是做好物質的減法和心靈的加法。反正都是赤條條地來與歸,不如讓額外的負重少一些,東游西逛的步伐輕快些,精簡欲望,多與自己相處,就像比爾·波特在序言中所寫的那樣,“只有當我們獨處時,我們才會更清楚地意識到,我們與萬物同在”。
想約一個朋友
□小麥
3月8日是給女性的節日,多年來習以為常。一定是春天最為明媚可人,就如女性一樣。但稍了解后,發現完全不是這回事。這后面是慘烈的婦女運動和不斷的斗爭故事。
1908年,紐約一萬多名婦女游行,提出“面包與玫瑰”的口號,經濟保障與生活質量,是當時最為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這個追問也仍迫切而現實。
生活的壓力于我而言,確實不再成為問題了,它已從具體變得抽象,但是每到三月,我還是會不由自主想到那個三八節。2000年的春天,二十五年前的三八節,那不僅是一個新千年的開始,也是我人生的一個轉折,雖然彼時,我并不知道改變我命運的齒輪已在悄然轉動。
那年,大學畢業四五年的我,做過幾份工作,失業已經半年多了,因為喜歡合肥,便頑強地想留在這座舉目無親的城市??v然未來一片迷茫,但我仍對生活充滿憧憬。那個三八節,天氣不錯,我閑來無事,而朋友正好有半天假期,我們相約去明珠廣場玩。當年合肥還不是很大,去明珠廣場類似于去趟郊游,還可以喂鴿子呢。
這個朋友是在一次偶然中認識的,因為她來自湖南,一口湖普令我倍感親切,主動靠近結交,很快就成了好友。我們年紀差不多,又都獨自在合肥,也都是文學青年,很自然地成了密友。我們無所不談,尤其熱衷談論文學與詩歌,甚至有過聊一整夜的經歷。我們都曾喜歡聽電臺,有喜歡的主持人,至今記得,她深情款款訴說喜歡的那檔長沙電臺的節目《夜色溫柔》,主持人叫柴靜。
她是湖南一個大公司在安徽的外派員工,那天我們在明珠廣場的草地上坐著閑聊,她和我說,她們公司正在全國招人,要不,你去試試吧。于是,一個月后,我帶著登著招聘廣告的報紙,經歷了合肥的初試,收到了去長沙的面試函,并且在二十多天的篩選和培訓后,順利地在薔薇花開的初夏,回到合肥。
我們成為同事,但遺憾的是關系反而比以前疏遠了。一年多后,我離開了這家公司,并憑借這個公司的履歷和業績,我有機會進入了一家很著名的外企。從此,實現了人生最關鍵的一躍,從漂泊無依到現在的穩定安適。
這個朋友如今仍有來往,雖然我們早已不再談論詩歌,人生道路也漸行漸遠,但是,說起往事,我們都感念當年的相遇。她是因為我才對合肥有了感情,日后才會決定與愛人留在合肥。而因為她給我的幫助,我進入了人生的上升通道,擺脫了困境,不僅有了面包,并且得到了玫瑰。從這一點來說,我衷心感謝她,更感謝緣分。
終于意識到,命運之玄妙,在于選擇,而不單單只是努力,事后想,從最初我們偶然相識,我熱切地靠近她,引為知己,付出真心與熱情時,并不知道,這份素樸的心意在日后居然會給我帶來如此巨大的回報。人生在于不斷遇見,而你永遠不會知道,哪種緣分會給你開啟一扇窗,讓你看見一個嶄新的世界。
又一年三八節來臨,想和這個朋友再約一次短途踏青,聊一聊我們各自的生活。我知道她現在生活富足,相夫教子之余還是某流量男星的鐵粉,全國各地奔走。她也知道我現在輕松愉快,幾年來沉迷于羽毛球運動。我們也許不會再為共同的一個旋律或是詩句鼓掌或微笑,但不論如何,我們的曾經已足夠值得紀念。我們曾在年輕時給了彼此陪伴,也給了彼此力量,這是一束光,在最單薄最孤獨的時候,溫暖并照亮了兩個彷徨的女生。
無非是健康平安
□米肖
年后,一直延宕著,直至鼓起勇氣去到醫院。
當大夫開出B超單后,建議做一次胃腸鏡時,如臨大敵的我直擺手,痛苦陳述由于嚴重低血糖,一餐不吃都餓得心慌手抖,何況要連續禁食好幾頓。平素吃壞肚子偶爾腹瀉一次,也得去床上躺半小時才能恢復些體力,何況清腸后的無數次腹瀉,那可不是要昏過去嘛。大夫心里可能充滿一萬個鄙視吧,但依然和藹微笑,來了個綏靖政策:那就做個普通胃鏡吧。作為一個痛神經敏感之人,倘若不打麻藥,到時插管后不知嘔吐到什么程度。選擇無痛吧,又怕麻藥損傷大腦記憶功能。真是兩難。
胃鏡單子開出,做了無數次心理建設,哭喪著臉前往窗口排隊預約,交費,拿藥?;丶液笠琅f被恐懼感深深消耗著。翌日,去醫院做完B超項目后,終于被恐懼打敗了,大費周章去到內鏡中心,申請胃鏡退費。
之后分別咨詢醫科大學教授以及一位護士朋友,非要走到腸鏡這一步嗎?她們皆給予了非如此不可的建議。
不得不又去掛號,重新預約,又重啟了下一輪焦慮。做完心電圖,去麻醉科診室進行術前談話。當我說出腸鏡過程中,有操作不當造成腸穿孔的疑慮后,年輕醫生笑瞇瞇告知,內鏡中心全是副主任醫師,經驗超級豐富。他診斷我太過焦慮,為了安撫我,說自己都做了三次腸鏡了,什么事沒有。
拿完清腸藥,預約到三日后?;丶液?翻開知情同意書,整日神經兮兮研究著“重度深睡”“中度深睡”等字眼,又自動陷入到驚懼之中。一日,遇見護士朋友,問她,如果兩針麻醉一推,我再也醒不過來怎么辦?她笑道,怎么可能,這是千萬分之一的概率。
中途,好幾次,又想去內鏡中心將費用一退了之。但,自尊又不許我這么做——不想被家人鄙視。
到底挨到喝藥時辰。一袋藥需一千毫升溫開水化開,一小時內喝完。未喝前,深覺太難了。一千毫升相當于兩瓶礦泉水,這喝下去該有多撐胃喲。懷著忐忑心情,慢慢灌下去。說明書上提示,要一邊喝一邊走動,促進排泄。胃里原本裝有一碗面條,再喝下去一千毫升藥水,真是墜脹得很呢,想必一夜無眠了。午夜,真的痛醒,一夜僅僅腹瀉兩次,并無乏力之感。這藥粉中含有鉀、鈉等電解質,致使腹瀉后并無虛脫之感。上午七點至八點,灌下去第二袋清腸藥。八點至九點,喝第三袋。十點,開始禁水,確乎有點難熬。腸道清空,餓意洶涌。
挨餓確實不太好受,尤其還要禁水。躺床上,將愛吃的食物分別想象一遍:清汁花螺一盤,清蒸帶魚一條,煎三文魚兩塊,撒多一點歐芹蒜鹽,菌菇湯一小罐,菠蘿咕咾肉一碟,涼拌干荊芥一盞,酸菜黑魚片二兩,清炒蘆蒿一盤,螺螄粉里放多點酸筍絲……最好,有幾只大閘蟹,退一步,梭子蟹亦可。餓神有五雙手吧,伸出二十五只細爪,一點一點抓撓,胃神原地打轉,喃喃夢囈:我想吃我想吃……
下午一點半,早早去醫院。兩點半醫生上班,等叫號。護士事先在手背埋一根靜脈針管。量過血壓,稱了體重,套上鞋套,進入內鏡機房,白熾燈大亮,無數監測儀器發出巨大的“嘟嘟”聲波。護士小姐姐示意側臥于床上,給戴上一只氧氣面罩,建議深呼吸。連續做了幾次之后,便消失了一切記憶,似乎進入到一個宇宙黑洞。等再次聽見各種儀器聲波,我已被推出內鏡室。年輕醫生為了檢查我的自主意識,詢問道,你是某某某嗎?話音乍落,便遞過一張彩色打印單。意識模糊中,曉得迅速瞄一眼醫生的診斷陳述報告,一切均是健康的。被從床上扶下來,繼續留察。深感腹部疼痛,醫生告知,是氣體導致的。腸道被清理出所有雜質后,呈現閉合狀態,須充入氣體撐開腸道,便于腸鏡觀察腸壁病變。
糾纏數年之久的一次腸鏡,前后僅僅花了十五分鐘便結束了。坐在留察室拼命回憶,我是到底怎么深睡過去的,一直無果。室內陸續被推進許多人。有個女孩躺在那里喃喃自語:我喝多了。她被兩人攙扶著從床上下來,渾身癱軟,雙膝齊齊跪在地上,坐到椅子上,整個人往后仰下去,嘴唇發灰,臉色俱白。竟還有人比我身體更差的。有一位中年男子,瘦極,他在椅上一直坐不住,時時躺下去,醫生屢屢告誡,不能再睡了,再睡下去,你永遠醒不來了。男子睜著睡意蒙眬的眼,摸出手機,掃著單子上的二維碼,一邊查看報告單,一邊宣告自己的病情:這就是胃癌了!如此冷靜的口氣,像似說著一個不相干的人。
通過腸鏡排除掉隱患,如此,我還可以繼續健康地活下去。
遭遇人生苦厄時,我們就去醫院看看吧。我還能有什么心愿呢?無非健康平安。
從醫院出來,縱然長達二十多個小時不曾進食,卻也了無餓意。踱去小食店,要了一碗鮮肉餛飩。當第一口蔥油湯的鮮味淹沒味蕾,當綿軟的肉糜順著喉嚨滑入胃囊,正是一個平凡身軀的幸福所系。
還有比健康平安地活著更重要的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