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的秋天,是從梧桐葉落開始的。
“梧桐一葉落,天下盡知秋”。梧桐樹,大筋脈、大骨節、大身材,頗具北方氣質,偏生一副敏感心思。秋氣一泛,它便捕捉到了。
梧桐,是一種與歲時密切契合的喬木。古典園藝著作《花鏡》里說:此木能知歲。每枝有十二片葉子,象征一年十二個月。如果閏月,就會多長出一片。梧桐在清明節開花,如果不開,這年的冬天就會十分寒冷。這種說法,把梧桐說得有點神秘。
書上還說,在院子里栽梧桐樹,不但能知歲,還可能引來鳳凰?!傍P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币驗轼P凰非梧桐不棲。
古人的說法,總是玄妙有趣;而我們呢,是不是早已沒耐心,去觀察一枚梧桐葉了呢?
葉萌葉落,葉黃葉飄,梧桐遵從著自然節令的腳步。至于說梧桐驚秋,肯定是人的附會。暑熱撤離,涼爽到來,然而一晃眼便是蕭瑟風涼,秋寒落在人心里,會悚然一驚;若再加上某些外部因素,如國破家亡、年華老去之類,那么梧葉飄落,引來綿綿不絕、復雜難言的意緒,也是很自然的。南唐后主李煜嘆道:“轆轤金井梧桐晚,幾樹驚秋”。梧桐本是無情物,以“我”觀樹,樹便是我啊。
梧桐葉落時,聲響霍然,不同于椿楝槐柿,窸窸窣窣似秋蟲兒蠕動;因為梧桐葉大嘛。葉子離枝,葉柄跟枝干鏗然斷裂,咔咔有聲,隔著窗子,就能聽到。夜深月明時節,寂靜放大了音波的振幅,古箏弦斷般,還真是有點驚心的。傳說中的焦尾琴,取材于梧桐,是不是也利用了梧桐為大自然傳聲的天賦呢。
不管能不能傳聲兒,若窗前立一棵梧桐,你會看到一些平時不易看到的事物,聽到一些平時聽不到的聲音。就是普普通通的風、雨、日光,還有月亮;經梧桐碩大的葉片一攬,一網,一篩,一逗,那風雨日月就添了一抹神秘的文藝氣質。一霎,是雨打梧葉的怨,一霎,是綠上窗紗的喜;一霎,是累累堆堆的紫云鋪天空,一霎,又是碧葉翻成百褶裙。
它把大幅大幅的翠綠,往書生窗前一推,往仕女樓閣一鋪,書生的案幾、仕女的素裙,就都映了一層魔幻的文藝綠。雨來砰砰啵啵,風來瀟瀟刷刷,心,就不由得濕了軟了淋漓了,嗟噓一番,吟嘆兩聲,都是梧桐清詞?!耙宦曃嗤┮宦暻?一點芭蕉一點愁”“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梧桐被雨敲著也好,被秋風翻閱也好,都是一首清秋詞。又婉約,又抒情,又清凄,又深幽,跟秋天,是無可替代的絕配。
如今,我生活的小城里,也能見到梧桐。擎著巨大的綠扇子,扇子里藏些鳥鳴蟲飛;鋼筋水泥的空間,便多了一抹古典的余溫和鄉村的雅麗。
兒時在地里拾麥,口渴,摘一枚瓜葉,麥莛子拴邊兒,撮成葉包包兒,再用麥稈兒接成的繩兒入井汲水喝。汲上來的井水,便有瓜葉的清甜,還有毛拉拉的觸感。也用梧桐葉,那水里便彌漫著梧葉的苦味,葉上柔柔密密的絨毛,是絲綢般的柔和。若擎一枚桐葉遮陽,響亮的麥天,便變幻出清涼。尤其是那種嫩梧桐,葉子又大又美,陽光照著,在臉上留下一塊碧綠的光影。
聽說,作《富春山居圖》的黃公望,也用桐葉做帽的。黃公望在浙江廉訪司充當書吏時,因上司貪污事件受牽連,被誣入獄。出獄時已經五十歲,從此“棄人間事”,“據梧隱幾,若忘身世”,“棕鞵桐帽薜蘿衣”。一枚桐葉帽,竟成為藝術家安置內心的居所。
你看,一顆心可以很大,大到包羅天下;也可以很小,一片桐葉即可安家。(米項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