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歲末年初，地處河南許昌一隅的胖東來又在全國火了一把。

 先讓人幸福起來

一種胖東來式的“幸福感”，彌漫在阜陽商廈中心負一層。

諸如“發自內心的喜歡高于一切”、“生命在于釋放而非修行”此類滌蕩心靈的標語，都出自“胖東來”創始人于東來那本著名的著作《走在信仰的路上》，現在它們被印于永輝超市嶄新的墻上。

1月22日，永輝超市阜陽中心商廈店在“學習胖東來”自主調改后重新開業。這也是永輝第41家調改店、安徽第5家店，也是蘇皖大區首家地級市“學習胖東來”自主調改門店。

開業前一天，永輝在門店入口處用欄桿搭建了一處排隊入場區，以應對可能數倍往日的客流。

開放日禮品區擺滿“DL”（胖東來自有品牌）；盡管開放日坐席已擺好“農夫山泉”，但臨近開放日啟動，永輝的工作人員還是不厭其煩地在“農夫山泉”旁添了一輪印有“DL”字樣的礦泉水。

胖東來自有品牌DL

四分鐘后，永輝超市副總裁、全國調改項目負責人王守誠登臺。他1991年出生，身著黃色夾克，戴一副半框眼鏡、頭發一絲不茍、語氣斯文但堅定：“我們就是先要讓員工幸福起來！”

王守誠前一天晚上才抵達阜陽，整個上午都在巡店。2024年，阜陽GDP3609億元，與胖東來發跡的河南許昌3441.1億元相近。

他告訴元新聞記者：“阜陽是一座非常適合調改的城市，阜陽的5000元月薪，比上海的6000元還要幸福?！?/span>

與此同時，永輝超市阜陽中心商廈店調改后的工資從3000調改到了3800至4000。但王守誠評價：

“這對員工還不夠‘真誠’?！?/span>

他扭頭轉向店長張強：“你的目標，應該是（建立）阜陽商超板塊員工收入最高、休假最多的門店?！?/span>

王守誠接著宣布，不管業績怎么樣，年底一定會給員工分紅?！叭绻總€人都能拿5000塊（月薪），這家超市才真正擁有社會價值，而不只是為阜陽貢獻一點GDP?！?/span>

他又對張強說：“店長以后能拿到50萬、100萬年薪?！?/span>

王守誠在阜陽

2024年5月，“生鮮第一股”永輝超市開始向胖東來學習，永輝創始人張軒松也放下“超市之王”身段，開啟全國門店調改。

永輝營收在2020年曾達到歷史最高932億元，但此后一路下滑。2023年，永輝超市實現營收786.42億元，同比下降12.71%，凈虧損13.29億元，但虧損幅度有所收窄。

在永輝超市宣布調改4個月之后，名創優品在港交所發布公告稱，以62.7億元收購永輝超市29.4%的股權。

名創優品創始人兼CEO葉國富在公告當晚的電話會上說，中國線下超市正面臨著20年一遇的結構性機會，線下超市正面臨著結構性的供給側出清。

葉國富在去年7月曾參觀調改后的永輝超市鄭州信萬廣場店，該店調改后實現了客流量、營業額翻倍增長。

“以胖東來為主要代表的一批國內超市掀起的變革將重塑線下超市格局，而永輝有巨大的潛力在這場變革中脫穎而出?！比~國富說。

有媒體戲稱：名創優品牽過永輝的手，滿眼都是胖東來的模樣。

但是在另一邊廂，致力于幫助永輝調改的胖東來則呈現另一種“畫風”。

于東來對于宏大商業敘事并不感冒，或者說異常灑脫。胖東來爆火“出圈”跟規模和盈利沒有關系，它靠細節、服務、高工資、捐款出圈，且至今只有13家門店，足不出河南許昌、新鄉兩地。

于東來更在乎的是傳遞“胖東來”背后的一整套理念。去年9月，于東來曾發文稱，“我愛永輝、真誠單純和美好的永輝！”他還點贊網友評論，“而不是現在的永輝”。

胖東來員工的《文化理念手冊》中，“自由和愛”是公司基本信仰?！皭叟c自由”“真誠”“幸?！睂T工與客戶鏈接，也收獲了一群愿意相信他的人。

于東來著：《走在信仰的路上》

調改，無疑是這套哲學觀最有效的放大器。

胖東來認可的、深度參與“調改”的不止永輝，而至少包括15家商超企業，絕大多數是聯商網會員企業。包括一家親、萬家惠、潤興萬家、氿悅里、儒原、嘉百樂、佳和、滿家歡、真實惠、新樂、綠籃子、鄰你超市、惠友、步步高和永輝超市。

 這也意味著，永輝調改從一開始，就兼具“救永輝、占風口和傳薪火”三重訴求。三位大佬既有重疊，也各有側重。

因此，在永輝超市鄭州信萬廣場店調改啟動會上，于東來對張軒松說：“軒松有千億級的身價，我沒有。但他有我活得快樂嗎？能像我這么自由自在、自愛和自戀嗎？”

左一：于東來 右一：張軒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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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東來給永輝三個錦囊：①把經營不好或是沒能力經營好的店閉好；②把有條件調改的店調好；③這個過程要保持輕松。

2023年末，永輝超市門店超1000家；截至2024年12月19日，永輝超市門店只剩下788家。

盡管關店超過1/4，但截至春節前，調改店數量仍只有41家，占約5%；在安徽，這一比例略高，約60家門店中共有5家調改店。

“永輝的底盤確實太重了，原來我們引以為傲的千店千億規模，現在同樣需要更多時間和努力來更正?！蓖跏卣\說：“但短短數月，永輝發生了非常大的改變?！?/span>

最直觀的改變來自于商品結構的調整。

一方面，永輝在商品端啟動全國供應鏈“去KA（KeyAccount關鍵客戶）”工作，重新搭建自有品牌體系，強化熟食烘焙，籌建中央工廠。

據阜陽中心商廈店店長張強統計：調改店目前共規劃了11098支單品，淘汰了10715支原有單品。通過這次大規模的調整，新增了8261支單品，整體上新率高達74.4%，商品結構性占比已達到胖東來總店的80%。

永輝自有品牌

調改后的超市，熟食烘焙約面積約占三分之一，而調改前不到十分之一。

“這意味著，消費者在本地就能輕松購買到各類熱門商品，為其提供了更多的選擇?！睆垙娬f。

另一方面，永輝參照胖東來運營標準，更新了《門店基礎運營標準》，對員工關懷、賣場服務、商品品質等標準規范量化，一實時在線進行全國門店標準對齊學習和評分量化。

這是一個巨大的工程，相當于為永輝再造一個“底盤”，底盤是由無數的標準化文件組成的，標準的后面是無數細節，細節不停迭代，又衍生出新細節。

永輝調改的秘密就是隱藏在細節之中的。

元新聞記者看到，調改后的中島貨架調整到了1.6米，貨架層數也由原來的8至9層調整到了5至6層。曲折排布的商品堆頭被視野通透的貨架布局取代。

“原來每個‘堆頭’都值錢，本質是超市向供貨商收租模式?！蓖跏卣\強調：“但我們一律取消，就是要把通道讓出來，不強迫消費者去‘看’?！?br/>

同樣，傳統超市還習慣將收銀臺也“隱藏”起來，“人找收銀臺”的過程則被設計成一條“強制動線”，背后邏輯依然是強迫消費者“看”。但元新聞記者發現，調改后的超市，進門就是收銀臺，“強制動線”取消了。

除此之外，傳統超市在春節期間四處布置的宣傳物料、促銷信息在調改店一律看不見。

“調改店不搞high-low價，天天平價，沒有促銷?！蓖跏卣\說：“消費者不用浪費時間比價；我的員工也不用一輪換一萬個價簽，容易出錯，把時間空出來，才能幸福?！?br/>

類似細節比比皆是，無法一一列出。但不論是重新裝修布局、調整商品結構、重構服務標準乃至調薪，仍然都屬商超調改的老三板斧。

“胖東來的內涵不是服務細節，而是細節后面的人?！蓖跏卣\認為。

永輝超市學胖東來，也會在入口處設立一個“寵物寄存處”。大概就是買幾個寵物籠供消費者自用，旁邊再放上狗糧和飲用水。但于東來在店里看到后，卻搖頭說不行。

王守誠對此印象深刻：“東來哥就說，你寵物籠只有一層鐵網，是防止寵物傷害人的。但你想過沒有，人要是透過鐵網，亂投喂寵物，傷害到動物怎么辦？”

后來，永輝就在鐵網內壁加裝了一層細網，人和寵物從此兩不相害。

就像鳩摩智學少林絕技，若只學招式不學內功心法，就是照貓畫虎。

永輝自主調改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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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調改“心法”

王守誠每到一店，大致就能判斷調改成果。很重要的一條，就是看人，方法也簡單：

“我就沖上去跟員工打招呼，看他會不會回我?！?/span>

他告訴元新聞記者：如果人無法呈現出“幸福的狀態”，調改會就會困難重重。

王守誠2017年進入永輝，曾歷任集群運營合伙人、福建省區人力資源合伙人，閩贛省區人力資源總監，上海省區總經理。在永輝大規模調改之前，他曾三次前往胖東來學習，回來后也“照貓畫虎”，但結果就是差強人意。

胖東來員工有隨手保潔的習慣，與之匹配的，超市每隔一段就會有垃圾桶或清潔工具。永輝一開始也學，結果在賣場撿了一手垃圾，轉了半天沒有一個垃圾桶，“以后誰還會去撿？”

胖東來尊重員工，要給計量稱重區和收銀區的工作人員配凳子坐，王守誠也給配個塑料凳；胖東來搞濕手器（方便顧客打開卷帶），王守誠也搞。

結果不到一個月濕手器就壞了，也沒人補水；凳子倒是沒壞，但根本沒人敢坐。

“因為你從來沒有為員工想過，只是從管理的角度去想?！?/span>

王守誠有一次在超市找洗手間，結果穿過停車場，走了一身汗，中間路過兩個門店的洗手間，都不開。王守誠就問怎么不開？回答“要降本增效”。

王守誠心里想，每個員工上廁所，心里都要罵一遍永輝，怎么會好？

他告訴元新聞記者：裝修不難，無非是花幾百萬；商品結構調整也不難，最后都能調到“80%”；最難的是“調人的狀態”。

王守誠去超市巡店，如果員工看到他就要站起來招呼“領導”，他心里就“咯噔”一下；但如果不站而報以微笑，他反而覺得心里有底，“因為看到了自尊和熱愛”。

“為什么你去看胖東來的保潔蹲在地上擦地板，你沒覺得他卑微，而是敬佩。因為他發自內心喜歡，狀態是完全不一樣的?！?/span>

給員工漲薪，只是整件事中最簡單的一環。

王守誠說，漲薪只會讓員工短暫消除不開心，但不可能給員工帶來長期滿足。后者需要真誠，真誠會產生真情，真情產生信任。

永輝后來調改，先調后場。讓員工有休息室，有食堂，有可樂飲料。在前場（賣場）站累了，可以去后場歇一下。

而在調改之前，永輝的后場非常糟糕，員工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通道堵的全是貨。有時候為了省電，連燈都不開。

“員工有品質感，發自內心熱愛的時候，他做任何一件事情都是漂亮的。那樣（員工）展現出來的價值遠高于成本?！?/span>

他告訴元新聞記者：在這一點上，永輝與胖東來差距還很大，“大到有時候我都不好意思說我們在學胖東來”。

胖東來：望月樓胖子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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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誠說，兩年以前他也沒感受到胖東來的真正力量。

2023年，胖東來開始幫扶嘉百樂，永輝也派團隊現場學習。永輝曾登頂過零售，總還是有一些小傲嬌，想改變永輝人可沒那么容易。

但王守誠和于東來第一次見面就聊了3個小時?！昂芸炀透惺艿礁窬稚系牟罹?，之后再見面，就集中精力去聽東來哥說?！?/span>

“真誠”是于東來經常提到的關鍵詞。于東來不喜歡不真誠的人，也不喜歡永輝的人喊他于總、老板、領導，所有人都一律喊他“哥”。

有一次，王守誠在鄭州的物流中心看到于東來，隔了100多米，一個員工遠遠地，親切地喊了他一聲“哥”，跑過來跟他擁抱了一下。

這一幕讓王守誠震撼。

鄭州第一家信萬店調改時，胖東來超市總經理關娜來幫助永輝調改，一開始所有員工都不認識她，不到一個月，所有員工見了娜姐都要跑過來抱一下。反而對永輝管理層，員工沒什么熱情。

“我們可是跟員工相處了五年、十年了的，結果員工都不愛理我們。為什么？”王守誠問。

有一次王守誠帶隊去外團建，關娜打電話找他有事。一聽說他在玩，立馬就把電話掛了?！拔铱勺霾坏?。手上的事情這么棘手，你居然還有心情在外面耍？”

后來他發現，關娜一見員工就會問：你吃了沒？累不累？坐一會兒，喝口水?！八恢痹陉P心員工”。

他開始思考調改的真正意義：

“我們永遠是把發展規模和利潤作為發展目標，而在胖東來永遠是把員工作為企業很重要的目標。當你以員工幸福狀態作為企業發展目標的時候，就像東來哥講的，你種什么種子，開什么花，最終結果一定不會差的?！?/span>

永輝的調改后來在全國鋪開，出差無休，工作異常辛苦。王守誠身邊不少人都頂不住，要離職。

但王守誠的秘訣是，每隔半個月或者一個月就要回河南一趟，找于東來和關娜“充充電”。

剛開始調改，阻力當然有。很多店的管理層在舒適區呆慣了，不理解胖東來的理念，王守誠即使身在核心管理層，但內心還是有委屈。

于東來永遠對他說，不是你去要求別人做，而是要真真正正去尊重、信任、認可、鼓勵、幫助，最終成就他(她)。當然，你還要自己真的想做，“你自己首先要強大，先要堅持度你個人”。

痛苦持續了一段時間，當王守誠開始學著“圍繞美好去做事情”，改變突然不期而遇。

有一次，他帶團隊從鄭州開車去西安，途經黃河停車歇腳，他驚訝地發現，有人開始在黃河邊“很自然的撿垃圾”。

一位西安的店長突然跟他說，最近員工太累了，能不能放假？

王守誠特別高興，“這是我以前要求他們做，但他們不肯做的，但現在主動做了?！?/span>

同時他也有一些自豪：我也可以發出一點光了嗎？

他告訴元新聞，剛開始他也害羞，一直到他學會擁抱，才開始打心眼里覺得，“那是一種最真誠的表達”。

在工商管理教材上，“未來的企業不以盈利為唯一目的，而要實現利益相關者、社會整體效益相關者和社會整體效益最大化?！?/span>

但這個結論似乎只停留在書本上，畢竟誰也沒有真正見過，也沒人相信它真的存在。永輝能否復制胖東來，許昌能否走向全國，理論和現實的藩籬能否打破，仍需現實世界檢驗。

自2024年9月開始，永輝超市股價爆發，一度漲超300%，達到每股7.87元高位。但從2025年開始，股價從高位回撤近30%。

1月14日，永輝超市發布2024年年度業績預虧公告，公司預計2024年凈虧損14億元，上年同期凈虧損13.3億元。公告稱：

“雖然調改門店迅速大幅提升客流和銷售額，但全新的經營模式在前期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投入以及足夠時間的能力迭代?！?/span>

（元新聞記者 梁巍 《風起“胖東來”》策劃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