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宣布“高爐家重組復興計劃”之后不到四個月,“高爐家”這個安徽知名品牌以及它背后與新中國同齡的安徽高爐酒廠,迎來了命運的宣判時刻:9月20日,安徽渦陽縣人民法院發布《關于安徽雙輪酒業有限責任公司破產重整選任管理人公告》(下稱《公告》),正式裁定受理重整申請。
這也意味著,以林勁峰為領頭人的徽酒集團或失去破產重整的主導權,苦等半年之久,這家命運幾經起伏的老酒廠,已讓深陷其中的各方,或躍躍欲試,或失去耐心。
林勁峰之困?
“(因為)一筆40萬元的普通債權申請近8億元負債的企業破產,股東、銀行、經銷商、供應商等債權人同意了嗎?”
《公告》發布之后,林勁峰又成了眾矢之的。當晚,他在朋友圈轉發了這則消息,并配文提出了自己的質疑。
林勁峰在與元新聞記者視頻連線時證實自己看到了消息,此時他在深圳的居所中,仍舊是以往簡單隨意的穿著,稍顯凌亂的發型襯托出面容有幾分憔悴。
這位身披無數光環的投資大鱷、資本驕子,在過去四五年的時間里,一直是徽酒集團的當家人、高爐家品牌“行走的活廣告”。
無數的矛頭指向他,是因為他宣稱累計為徽酒集團投入10億元,僅是將安徽高爐酒廠提升改造為國家4A級景區便耗資超3億元,卻依然沒有換來這家知名老酒企的重煥新生,而是不受控地滑向了破產重整的境地。
“從去年秋天開始,酒廠里已經很少見到林董的身影”,根據一些酒廠員工的反饋,過往“以廠為家”的林老板,如今幾乎不再露面,加之銀行抽貸、現金流斷裂、車間停工等一系列負面消息的疊加,關于酒廠再度易主的猜測一度傳開。
2023年12月26日,一幅高爐酒廠工人拉橫幅聚眾圍堵廠門討要欠薪的照片通過自媒體傳播,但之后很快又平息下去。據反映,此時徽酒集團已經停發工資4個月之久。
直到春節后的2月18日,徽酒集團微信公眾號發布一封題為《回歸初心,再出發》的“高爐家書”,透露“徽酒集團在經歷了去年一陣動蕩之后,現已由新股東對公司完成了整體并購,原股東退出歷史舞臺”,這也被各家媒體視作林勁峰正式退出的官宣。
事實上,“官宣”后的林勁峰和徽酒集團,并未發生明顯的股權變動和工商登記變更,天眼查信息顯示,截至9月26日,徽酒集團法人代表仍為林勁峰,后者通過深圳市盈信國富實業有限公司持股64.4216%。
“盈信集團通過股權變更,已經不再從股權關系上對徽酒集團實際控制”,林勁峰對元新聞說明,“因董事會尚未改選,因此我仍然是徽酒集團董事長”。
5月28日,徽酒集團發表《關于股東大會、董事會形成相關決議的事項通報》(下稱《通報》)。根據《通報》,徽酒集團將邀請國厚資產管理股份有限公司共同成立“高爐家重組復興計劃”專項工作領導小組。國厚資產在4月份剛剛斥資百億收購30%古井貢酒股份,一躍成為古井第二大股東。此消息一出立刻引發外界遐想。
與在朋友圈高調發布此消息的林勁峰不同,國厚資產方面卻三緘其口,從未正面承認此事?!拔覀兣c國厚資產之間存在協議,只是因為種種原因,推進不夠順利”,林勁峰說。
外界普遍猜測,林勁峰意在尋找有實力的接盤方,“把酒廠賣個好價錢”。
“盈信集團2009年、2014年合計投資徽酒集團6.18億,徽酒集團2009年改制以來,納稅超過18億,支付薪酬超過10億,支付銀行利息超過2.5億?!绷謩欧逑蛟侣劅o奈表示,對于盈信來說,“15年來的投入顆粒無收,沒有見到回報”,因此他對盈信集團的股東們“心存巨大內疚”。
據知情人士介紹,目前徽酒集團涉及債務恐有8億元之巨。而通過天眼查查詢顯示,目前徽酒集團關聯8條被執行人信息,總金額1.24億元;安徽雙輪酒業有限責任公司關聯16條被執行人信息,總金額3.3億元。
十五年,資本大夢一場
林勁峰
“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道德經》第一章,編者注)”
執掌徽酒集團的林勁峰,從不掩飾自己對于《道德經》的癡迷。
2018年在渦陽舉辦的“老子道文化與企業文化沙龍”上,他分享自己在就讀深圳大學期間,便熟讀《道德經》,并在入主徽酒集團后,將道家文化視作企業管理的啟蒙、文化內涵與核心。
以此為基礎,他依托道家文化,對徽酒集團的企業文化和產品定位進行了徹頭徹尾的包裝。此后推出的“高爐家”“無為”“大匠”“抱樸”品類產品,或取名自《道德經》,或在酒瓶包裝上鐫刻《道德經》的金句。
渦陽作為老子故里,借助資本力量將道家文化作為品牌IP強勢推向市場,以“中國徽酒小鎮”“中國最美酒廠——高爐酒廠”帶動當地文旅等第三產業增長,無疑是一件喜聞樂見的事情,然而對彼時身處經營困境中的酒廠來說,很多人認為這些做法過于華而不實。
林勁峰的玄妙,來自于資本;而資本的玄妙,在于財富遞增。
這位曾被譽為“茅臺最牛股東”的潮汕老板,因2003年憑1200萬元投資貴州茅臺收獲110倍回報而一戰成名,并在此后陸續入股同為白酒行業的汾酒、西鳳酒。
這些赫赫戰績,也令他對于白酒投資有著狂熱的癡迷以及空前的信心。
為了投資茅臺,林勁峰親自蹲點調研上千消費者,早在2003年就預判醬香型白酒才是未來市場最大的風口。
因此,在2009年7月得知安徽雙輪酒業要掛價2.09億元出讓100%股權時,他嗅到這將是他又一次不可錯過的出手。
實際上,當時的他很少踏足安徽,對雙輪酒業更是知之甚少。但彼時徽酒集群早已集體走出安徽、布局全國,深圳的各大商場超市中不乏知名徽酒品牌也包括高爐家的身影,多年來在白酒行業內的潛心修煉令他十分看好徽酒的未來。
幾經周折,林勁峰抱著必勝的決心,最終溢價1億元,以3.09億元將雙輪酒業收入囊中,成為這家國營老酒企的新主人。
外界并不看好,高爐人對這位財大氣粗的潮汕老板也并不買賬。
此前之于茅臺、西鳳酒,林勁峰和盈信集團都是僅僅作為股東,并不干涉經營。對于剛剛到手的高爐家,他同樣打算延續舊法,卻在心中早已做好長遠的資本布局。
2015年,徽酒集團掛牌成立,作為一個控股平臺,旗下包括了雙輪酒業等多家子公司。同年,盈信集團拉來3.09億元增資,其中包括前海開源基金、西南糖酒公司、成都第七元素科技公司等機構及自然人股東。
也正是在那一年,徽酒集團管理層喊出要在2018年前完成IPO,2025年沖擊百億銷售額的目標。這是林勁峰的戰法,也是資本的賭局。
隨著政策收緊,徽酒集團并未如期實現上市。次年,徽酒集團收購位于茅臺鎮的茅源酒業,成為擁有醬香原酒核心產區的全國性酒企。
與之形成強烈反差的是,徽酒集團的整體銷售業績并未見起色,卻深陷混亂的管理與內斗,這在2018年林勁峰親自出任董事長、CEO后依舊沒有改觀。
外界盛傳,在徽酒集團重整的過程中,安徽白酒龍頭老大古井曾拋出橄欖枝,但后因林勁峰要價太高而沒有談攏。林勁峰也向元新聞證實,“在當地政府斡旋下,雙方確有接觸,但是戰略投資層面,古井有自己的考量?!?br/>
“愚蠢的決定,是過去的成功讓我盲目自信,實際上親自下場經營一家酒企,各方面的‘沉默成本’太高,給盈信股東們帶來了巨大的損失,我對他們很內疚”,林勁峰對元新聞感慨道。
以資本力量大舉介入,沒有成倍的收益就等同于顆粒無收?!皹I內看來,他(林勁峰)更多的還是資本運作的方法,在白酒行業尤其是銷售領域,大家覺得不夠接地氣”,安徽省食品行業協會酒類流通協會會長左澤壽對元新聞這樣評價,“徽酒錯過了發展的黃金期,現在依舊處在行業低位,也許重整是條出路”。
十五年足以顛覆很多行業,但對來勢洶洶的林勁峰和背后的資本來說,徽酒興許已成大夢一場。
地方老品牌何去何從?
“白酒西不入川,東不入皖”,如今市場格局已然松動。
上半年業績來看,徽酒“四朵金花”一超兩強格局未變,金種子酒雖營收下降,但上半年成功實現扭虧為盈。據上市公司半年度報告,古井貢酒、迎駕貢酒、口子窖和金種子共計實現營收總額為214.24億,同比增長18.15%;實現凈利潤總額為59.12億,同比增長26.03%。
作為白酒產銷大省,省內市場一直是徽酒的“舒適區”,但是隨著全國性酒企不斷擴張和銷售渠道的多樣化,劍南春、汾酒、酒鬼酒、洋河、董酒等外來品牌對于安徽市場的滲透已經愈演愈烈。根據安徽省社科院經濟所的數據,省外白酒已經占據安徽市場約22%的份額,更有洋河憑借地緣優勢在安徽砍下15億元營收。
徽酒四強尚可以彼之道還以治之,通過加大投入開拓省外市場。但是對于更多基于地方市場的縣域白酒品牌來說,生存空間將被進一步擠壓收縮。
高爐家、雙輪的沒落,難免不令人唏噓。
“雖然雙輪酒業走向破產重整,但高爐家、雙輪池這些老品牌仍具備復興的可能”,酒業自媒體《酒業派》主編侯成龍說,關鍵是下一步如何整合、品牌如何運作。
高爐家的輝煌,源于上世紀90年代,“徽酒一哥”曾是屬于它的光環。
雙輪酒業的前身,就是始建于1949年9月的國營安徽高爐酒廠。作為解放后安徽最早的國營酒廠之一,高爐酒廠曾派出300位專家赴安徽各地援建酒廠,是徽酒版圖的締造作出了重要貢獻。
“時至今日,仍有不少安徽酒企、白酒上下游行業的從業者都是從高爐出來的,是安徽白酒的‘黃埔軍?!?,左澤壽對元新聞說。
從1993年開始,高爐酒廠以“雙輪池”產品為龍頭,在當時酒廠決策者的大膽改革下刺激銷售,業績暴增,一度成為貢獻渦陽地方財政收入七成的利稅大戶。2001至2004的四年間,“高爐家”產品一經面市就廣受歡迎,成功將高爐酒廠送上安徽白酒銷冠的寶座。
回顧高爐酒廠從巔峰墜落谷底,在股權轉讓變身民企后又幾經沉浮,有人在網絡上將高爐家的命運歸結為——人禍。
一手將高爐家送上王座的劉俊卿在反貪風暴中落馬,林勁峰于2009年入主高爐家后,先后三次發生管理層的大換血,不僅決核心問題沒得到解決,還讓酒廠一直陷入了權力紛爭和貪腐事件的“羅生門”。
在親自出任徽酒集團董事長、CEO之前,林勁峰先后任用馬錦華、程劍、盧國利擔任CEO,前兩任作為酒廠老人,在企業經營管理策略上引發林勁峰對“企業老人變革動力不足”的不滿,后請來操盤過國窖1573、紅花郎等品牌的盧國利,后者從郎酒同時帶來了200多人的專業銷售團隊。
2018年,在盧國利多元并舉的革新措施下,徽酒集團迎來短暫回春,實現銷售業績8.18億元。操盤短短兩年,盧國利就被免職,由其銷售團隊剛剛打下的市場,瞬間被釜底抽薪。
“當時在市場打假過程中發現經銷商體系管理混亂,激進的策略引發市場流通庫存大量積壓”,林勁峰向元新聞解釋道。
也正是在此次市場摸底中“有功”的老將吳軍開始被林勁峰重用,擔任生產公司總經理、銷售公司總經理,并于2023年出任集團分管生產的副總裁。但今年,徽酒集團通過董事會決議宣布免去吳軍所有職務。
9月25日,在《公告》發布5天后,林勁峰向元新聞提供了徽酒集團印發的《關于雙輪公司破產重整立案的緊急情況反映函》《致股東、全體員工、供應商、經銷商、債權人公開信》《徽酒集團內審公告》等多份文件,提出“本次受理存在重大違規行為”等多項異議的同時,也將矛頭指向了原總經理吳軍的管理問題。
但是,吳軍在接受元新聞采訪時對此表示“不便評論此事,現在破產重整已進入司法程序”。
“高爐家、雙輪的品牌歷史和情懷依舊存在,白酒行業進入調整期,其當年積淀下的消費群體仍對品牌保有認可,無論哪方進行重整首先要考慮地方老品牌的保護與復興問題”,左澤壽對此表達了擔憂。
反觀隔壁阜陽的金種子酒廠,同為與新中國同齡的地方老品牌,在經歷多輪改制與變革后,2022年被央企華潤收購后,進行了大刀闊斧、深入肌理的改造與重塑,今年上半年已經扭虧為盈,夯實了自己作為徽酒“殿軍”的地位。
當下,圍繞高爐家的博弈仍在繼續,幾路力量緘默觀望的同時又各懷期待,誰將接盤風雨飄搖的徽酒集團,誰能復興曾身披榮光的地方品牌,依然成謎。
(元新聞記者 戚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