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托付給學校

□南窗紙冷

漫長的暑假總算過去了。6月20號就開始的暑假,給我帶來了悠長的憂慮。暑假開始前,我努力回想從前自己的暑假,搜腸刮肚,也沒有太多印象。暑假最大的快樂無非是在家里看武俠小說,而小說的來源又很匱乏。這么多年了,我還記得當年眼巴巴地守在工廠圖書室的門口,等待那個姐姐來上班。啊我的童年,什么都快忘記了,這一點點快樂讓我記了三十多年。

可是我的小孩他不看書。他沒必要看書,對他來說,這個世上多的是比讀書快樂十倍的事。抓娃娃、游泳。去大樂園、出門旅行；和朋友們打水仗,在家看動畫片以及拼樂高；去商場吃好吃的東西,在家模仿奧特曼打仗?？鞓返膩碓茨敲炊?唯一的問題在于,他的家長,需要上班。

學期中有學期中的煩惱,暑假又有暑假的頭痛。

我給他報了零零碎碎的各種課,他都不喜歡,唯一喜歡的只有游泳課。早上我把他一個人留在家里,他也玩,但每天中午回家,他就會飛快撲到門口,大喊一聲“你回來了”!眼神像小鹿一樣委屈。世界真是不一樣了,從前我最快樂的時光就是父母把我一個人留在家,但他不同,他恨不得每天都膩歪在家長身上。同事說,珍惜吧,這是還沒到叛逆期。

我在家,他平均每兩分鐘在我面前出現一次。我不勝其煩,問他到底有什么事,他說沒有事。我說沒事你自己去玩,他走了。兩分鐘后他又出現了:“我沒有事,所以我決定要找你玩?！?/p>

我搜腸刮肚,把我能了解到的這個世上適合小孩玩的事情都介紹給他。我多么希望他能像當年的我一樣,抱著一本書就能安靜地看上三四個小時。這個暑假,我給他買了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暑假快過完了,以上書一頁都沒打開過,他看了一個暑假的《三毛歷險記》,沒別的,字大,且還有拼音。雖然早就長大了,還當自己是個寶寶。

我在周末帶他去附近的小鎮玩,去打水仗,去漂流。漂流了幾次回來,我讓他寫篇日記。日記是寫了,只有三段,還沒到五十個字。他淡淡地寫:剛剛上船就開始把水槍準備,開始打水仗。漂流有時很好玩,有時卻像一只孤獨的小船在行駛。我覺得還想再玩一次。

我看了以后也不知怎么改。最后我按照其他家長的指點,用AI寫了幾百字,喊他抄。AI寫得真完美,我壓根寫不出來。

又趁著開學前帶他去看牙齒。反頜是老問題了,前年去看,醫生說還可以再等等。去年可以矯正了,但是我整個夏天都不在家,他又堅決不肯接受治療。家里竟然沒人能拗過一個小孩的意志,也不知是教育的失敗還是氛圍的寬松?今年醫生指出了問題的嚴重性,孩子發育,下巴漸漸伸出來了,要趕緊干預。醫生輕輕說,你想好要不要在我這治療。我復診都是工作日,每個月都要來復查,視孩子發育情況而定,整個過程是好幾年。

我倒吸一口冷氣。麻煩,是其次的。這個漫長的過程如何爭取小孩的主動配合,才是最難的。我有時想,家長如何扛住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不傳導給孩子,給孩子提供堅定的精神支持,這真不容易。

要開學了,且喜且悲。

整個白天終于不用安頓孩子了,可以托付給學校。但新學季又是一個挑戰,聽說三年級課改。又聽說三年級之后,課程進度會加快,孩子們的競爭也漸漸激烈。我這個小孩,從出生起就沒吃過什么苦,當學習的壓力漸漸變大,他還會像小兔一樣快樂嗎?還會每天早上七點就催著出門,好早早去學校搶奪到校第一名嗎?

暑假一去不復返

□花菜

“暑假要能再來一遍就好了……”開學進入倒計時,家里一片長吁短嘆,大人小孩都患上了“開學綜合征”,無比懷念逝去的時光。小孩天真地感嘆:“暑假為什么不能是3個月呢”,讓人哭笑不得。

小孩開學初三,單位大樓里遇見新高一家長,我都由衷羨慕:又陪孩子闖過一關,都是成功上岸的家長。仿佛眼前是一座高山,別人已經歷盡千辛萬苦翻了過去,我們才剛走到山門即將上路,望著后面那些艱難險阻,心里戰戰兢兢。

一個成績不理想的小孩要想考上一所過得去的高中,未來10個月要打一場硬仗,這場戰役中最讓人恐懼的部分恐怕是“睡不夠”。暑假小孩也沒閑著,但睡眠總是盡量自由了,開學了就不能夠了吧。小孩隨我,天生磨嘰,每天寫作業總是拖到很晚,比起高效的同學又少了不少睡眠時間。天天說教他,早點完成早點休息,干點自己喜歡的事不行嗎?但一直沒啥效果,日復一日,疲勞作戰。作為道友,我其實很理解他,這世界上不是每個人都雷厲風行的,我就不太行,要求十幾歲的男生做到高效精細,更是困難。生理、心理發育不成熟,很多時候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但眼下的形勢不允許,早慧且自律的孩子才能在學習上占據先機,等不了你慢慢長大,慢慢懂事。身邊初三的孩子即便高效,每晚也難睡到7個小時,不知道新學期里留給他睡覺的時間又能有幾個小時?前些年教育部發了個通知,明確初中生每天睡眠應達到9小時,哪里能實現呢。

怕老人太辛苦,家里請了一位鐘點工大姐,每天來做一頓午飯。大姐干活麻利性格爽快,家住城市另一頭,為了陪在附近一所重點高中讀書的小兒子,在我們附近租房,白天孩子上學,她出來工作,掙個房租錢。夫妻倆已經把大兒子送進大學,小兒子自律又要強,中考時是指標到校進來的,高二就自己考進了重點班。大姐發愁的是孩子太要強,每次班級排名不好都要不開心?！拔揖蛣袼?你不要看班級排名,要看年級的啊,你們班學霸太多?！边@種場景,在我家是從來沒發生過的,聽著很羨慕。

但學霸開學前也焦慮了。高三開學早,聽說雙休改成單休,周日下午就要返校,只剩周日上午算是休息。就這一上午,還報了一門物理輔導班,一大早就上課。輔導班是孩子自己要報的,但是想到直到高考前,再難有一天能睡到自然醒,學霸也抑郁了。

《人生》前言里提到:“人生在最重要的關口,關鍵就是那么幾步?！笔前?都初三了,都高三了,是該為了自己的未來拼搏一把了,只是這關鍵幾步今天要走得如此艱難,還是讓人心里不落忍。我上高三的時候家長老師總是說,考上大學就輕松了。今天來看,上大學就躺平了,這不對,現實是也躺不平。暑假里來單位實習的小姑娘說:“老師你知道嗎,現在大學里更卷啊?！毕氡Ｑ?想考好一點大學的研究生,想找個好工作,一天也放松不了。

所以我們到底要去哪里呢?我們這樣廢寢忘食、日夜兼程,究竟要去一個什么樣的未來呢?我也想不明白。

教育局公眾號前兩天發了個推文:“快開學了,如果孩子說‘不想上學’,你的回應很重要”。這題我答不好,未戰先怯,我比孩子還怕開學。專家又說,要提前幫孩子調整作息時間,適應開學的節奏。早上我上班時,小孩還酣睡著,想想沒喊,能多睡一天好覺也是好的,天天睡眠不足的作息有什么好適應的呢。

女兒會給我和她媽買個城堡

□梁巍

暑假剛開始時,我產生了一個錯覺,覺得這是一個彎道超車的好機會,要好好修復一下小朋友羸弱的數學計算,搞一搞閱讀,游一游泳,旅一旅游,拾掇一下琴,打打球,再順便逼一逼她背背單詞,總之,這會是一個改頭換面、重新做人的暑假。

結果,不出所料,這又是一個教我重新做人的暑假。事實證明,小朋友玩得很開心,但我的雄心壯志一事無成。

歷史總是在重演,但絕不會重復。魔法是無法打敗魔法的,一個從小到大暑假都一事無成的家長是不可能帶出一個暑假彎道超車的小朋友的。

我最具雄心壯志的暑假,是一個即將考研的暑假,因為混了好幾年大學了,整個人都有點生銹的感覺,看著令人憂心忡忡的績點和就業形勢,覺得終于到達人生的轉折點了,買了一堆高數習題集和英語真題,還把電腦顯卡給拔了,把鬧鐘調到5點去圖書館占座。給我一個暑假,我能撬動地球。我是沒認真,認真起來還得了?

后來,我在學校旁邊的網吧,打了一個暑假的魔獸世界。

至今記得一個清晨,我從網吧包夜回宿舍,還沉浸在戰斗中無法自拔,走在三食堂和17樓中間的小道上,剛剛升起的太陽透過樹的影子灑在我身上,我像一個僵尸一樣,想趕緊逃離人間。此時,同班一位女生從三食堂出來,白裙子,背著書包,顯然是早起去學習的,她看到我嫣然一笑,問:你高數復習得怎么樣了?我就覺得,從網吧包夜回來的人不配看到凌晨三點的紐約。

現在距離我家小朋友開學還有一天了,當我看到我家小朋友的班級群里,班主任建了一個群《暑期比賽獲獎、社會實踐》,家長們啪啪啪往群里傳照片,我心里又挫敗無比。我覺得我家小朋友很倒霉,屬于家長輸在起跑線上那一類。我很羨慕那些優秀而且執行力強的家長,跟我讀書時羨慕那些優秀而且執行力強的同學一樣。他們想清楚一切,也算清了一切,堅定往前走,而我總是在碌碌無為和左顧右盼之間錯失暑假。

每次都安慰小朋友,學習搞得不行沒什么,還不就是這回事?她做錯事,我老是給她找理由:這種錯是個人都要犯的,你爸我以前就犯過,然后還跟她說一大堆爸爸當年如何敷衍爺爺的經驗。

我還總pua她,她非常優秀。這種pua是真心的。我確實覺得我家小朋友比同齡的我優秀太多了。后來仔細回想了我和女兒在這個暑假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一個是我每天帶她去摸小馬寶莉的卡,在金卡、白卡和紫卡間搏斗良久;一個就是一起在《我的世界》里挖了一條超長隧道,把所有據點都連了起來,而且學會了挖礦,實現了“鐵礦自由”。

有時我甚至很擔心,我家小朋友的原生家庭是不是太差了?差到令她本身的優秀基因發揮不出的地步?

這種思考令我有一點絕望。問過女兒,我是不是不太靠譜,女兒還安慰我說,不用擔心,她覺得上帝派她到她媽媽的肚子里,她非常滿意。她很認真地說:她會給我和她媽買一個城堡的。

我心里說,不要城堡,就希望你能繼承一點我的好基因,不太好的那個我,最好不要影響到你?？蓱z天下父母心,我希望你以后讀大學考研的時候,能夠在清晨去自習的路上享受三食堂門前的陽光,另外,對面如果來了一個包夜回來的小伙子,不要嫁給他。

高一第一天

□錢紅麗

小孩寄宿后的第一晚,我一夜未眠,思東忖西,揪發坐起,復躺下,漸,天蒙蒙亮……

擔心他,又幫不了他。豈非庸人自擾?萬一起夜,迷糊中一腳踏空滾下來,被子蹬掉著涼感冒,忽然多人同屋無法入眠……眼下一切,皆是困難,無以克服。

從小做什么事,他都要姿態好看,永不與人爭。想必最后一批洗澡的,熄燈號吹完,尚在摸黑洗衣中。在家身體有汗,堅決不上床。臨走,反復叮囑,一定要改變自己,午后荷汗而休,席子睡臟,溫水抹抹有甚關系呢?小睡養神要緊。學校不是家可隨時沖澡。要學會活得糙一點……

送校半日,奔波一場,我們留在學校食堂午餐。我早有中暑癥狀,差點吐了。他們爺倆窗口排隊打菜。被陌生人插隊,他不曾表示異議,本能退后一步……末了,吃飯時,他又自責:我憑什么還要讓他呀?!我無力說什么,趁機勸他多吃營養,你身體健壯,別人則不敢插隊。無教養之人,一律害怕拳頭。

從小,我們教育他,與人相處,要和氣謙讓……小孩文弱個性,既是天性使然,也是我們一路潛移默化而成的。在一個文明環境里,謙讓是一個人的基本素養,亦是美德。但,在一個弱肉強食的非文明環境中,謙讓無爭就是虛弱了。

翌日,家屬因事又去一趟學校,順便送一點補給。見面時,他非常有成就感地告知,已跟好朋友發明了一種節約時間和成本的洗澡方式——兩人共用一個水龍頭。大約是今天我插卡明天你插卡那種。

好會生活啊,讓人一掃陰霾。另一層驚喜則是,二十四小時不到,已經交到好朋友了。猜測,大抵是下鋪那位文靜內斂的男孩。

大松一囗氣——終于不再孤零零的了,吃飯有伴,洗澡有伴,打球有伴……何曾有離家失落,人家世界廣闊著呢。

開學當日,攝氏37度。即使站在樹蔭下,也都聞到傘面尼龍料子的焦糊味。他雙手捧著一箱礦泉水往五樓寢室搬,怕拎著一瓶熱水的我上不了樓,讓在一樓等著,說你上樓太慢,會影響到別人。末了,還叫我將包掛在他手腕上。

忽然一天,光速長大。

午餐后,我獨留食堂吹空調,父子重回宿舍,進行掃尾安置工作。最后,他又從宿舍下來,非要與媽媽告別,再一頭扎進烈焰中回宿舍……

翌日軍訓出操,五十余人隊列中,每一個媽媽都會秒認出自己的娃吧。心電感應一般神奇——那可是我們養了十五年的幼獸啊。

他是隊列中唯一不穿迷彩T恤的人。一問班主任,是早晨洗了未干?？赡苡X得新發的衣服有點異味吧。在家,可沒這么勤快,連晾洗衣機里的衣服都要重復喊幾次,他才起身。

一次次教他,晾衣服前,要抖一抖,皺的地方要抻平,服服帖帖掛在衣架上。

平素洗澡后,浴巾亂堆,不是窩在沙發上,就是團在床上。那天,家屬遠遠望見宿舍陽臺上,唯一掛著一條我家的灰浴巾,夾子夾得整整齊齊。

原來,離巢之鳥,可以一夜長大啊。

沒有什么可依賴的了。人的適應能力,甚至強過想象力。

我去學校,純粹湊個人數。

天氣悶熱,瞬間被打回原形,掛帳子鋪床,什么也做不了,坐在樓下樹蔭里,與另一幢樓的宿管老師聊天。

她是一位雷厲風行的媽媽,不見外地傳授教子之道。從閨女一年級,就立了規矩,必須保持班級前三,做不到,棍棒伺候。八年級時,有次掉到第十七名,接到老師電話以后,回家一頓狠打。體育課時老師問,小腿肚上怎么全是傷痕。孩子說:媽媽打的。老師又來電話:你還真打啊?!

聽得我膽顫心驚,心都是抖的,淚水直打轉轉。她花十萬給孩子上了私立初中,如今,順利送達一中。

比起她來,我是教子無方的媽媽了。因為我一直站在孩子一邊,覺著尖子生畢竟鳳毛麟角,大多孩子均是普通人,不必這么狠。人是要奮斗,生命確實不能虛度,但孩子們太難了呀。

在學校金榜題名墻邊,徘徊復徘徊,對著那一張張十八歲的臉,依次看過去,忽有悲意……蓬勃的少年氣消失殆盡,他們縱然笑著,也是壓抑著擠出的,甚至有一些僵氣。我還看見了他們的辛苦以及經年高壓狀態下的疲憊。

不知他們的父母可在這面墻下佇立過,當看見自己孩子流露出的少年老成之氣,可否有過一絲心痛?

我像個幽靈晃蕩于校園……一批批父母,走了。一批批父母,來了。他們大汗淋漓搬上搬下,甚至有的家庭,爺爺奶奶也來了,只為看一眼“我大孫”居哪個宿舍,方才安心。

一代代孩子,并不缺愛,但,他們缺失著生命里更重要的東西。這些東西,日后會支撐他們一輩子,也是一生的根基。是希望、光明以及幸福。

好巧不巧,這些天,患上結膜炎,左眼血腫。當我站在小孩床邊,用濕紙巾拭去分泌物,被另一家長捕捉到,她悄悄近身,低聲勸我:不要難過嘛,我們孩子考了六百多分很棒了。我尷尬地欠身解釋眼疾的病因。

實則,怎么不難過呢?在英美,孩子們只要掌握兩三千英語單詞便過關了,在我們這塊土地上,孩子們至少要掌握五六千單詞才夠拼殺……

這些天,常對孩子言,你看,六年苦日子,我們熬過三年了,你再堅持三年,就好了……

忽地,悚然而驚,我對一個涉世末深的少年,用了“熬”和“苦”?那么,人類生存的意義何在?吃苦,是一代代擺脫不了的宗教嗎?

大堂哥好懂事,開學前夕,要來我們家一趟,叮囑弟弟幾件事。

天太熱,我們讓孩子主動聯系堂哥,電話中聆聽教誨……

哥哥就是榜樣。大學四年,別人大多修一個學歷,他連考兩個學歷。一路讀書,無須大人操心……現在成家立業了,還來關心最小的弟弟。

哥哥電話里講了很多很多,也不知可有觸動到他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