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底8月初,河北涿州因突如其來的水災陷入險境,安徽民間救援力量在第一時間響應,全省幾十支救援隊伍火速集結,前往馳援。在救援現場,他們和來自全國各地的救援組織一起,匯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他們冒著巨大危險,忍受著連續作戰的疲憊,從深水里救出了無數被困百姓,為他們送去了水和食物。這個世上,從來沒有從天而降的英雄,只有挺身而出的凡人,而在肆虐的水患面前,人性的光輝、人世間的溫暖,反而愈發閃亮。本報記者采訪了多位赴涿州救援的安徽救援隊員們,聽他們講述了救援過程的諸多細節,試圖“重回現場”,體會無數瞬間里涌動著的“患難真情”。
硬著頭皮往河對岸沖
8月3日晚,救了一天的人,救援隊終于停下來休整,孫瓊這才發現右腳背被劃了一道兩厘米長的口子,什么時候劃的,在哪劃的,她一點也想不起來。因為在水里泡久了,傷口創面已經發白,肉像魚嘴一樣微微外翻。
孫瓊感覺不到疼,她擔心會感染。同伴拿來急救包,用碘伏棒給她的創口清理消毒,再貼上拒水創可貼,她才感覺到腳背傳來一絲火辣辣的疼。
水太臟了,水里啥都有,玻璃碴、鐵柵欄、動物尸體……你能想像到的、想像不到的,都藏在水底,讓這片水域充滿兇險,有一條救援船正開著,馬達突然熄火了,隊員跳進水里摸索,發現螺旋槳被一床被子死死纏住了。
作戰靴靴底有一塊鋼板,防穿刺,能護腳,救援隊員下水時必須要穿作戰靴,這是紀律,但孫瓊的裝備都在車上,她的那臺尼桑越野SUV,剛到涿州沒多久就被人懟了屁股,車后備廂蓋變了形,打不開,她帶的作戰靴、移動電源、落地應急燈,都拿不出來,她只好穿著沙灘涼鞋,在水里蹚來蹚去。
孫瓊是合肥蜀山區獵隼救援隊的隊長。涿州水情剛起來時,因為離得遠,他們并沒想到要去救援,7月30日、31日,大家在全國救援群里看到情況越來越嚴重,開始做出任務的準備。8月1日接到邀請函,2日早上集合、準備物資,下午5點出發,3日早上6點趕到涿州,7點就接到任務,去市郊開發區的雙塔村救人。
孫瓊他們用車馱著船,一直往前開,到了雙塔村,停下來一看,傻了眼,眼前一片汪洋。
需要救助的人太多了。雙塔村位于北拒馬河兩岸,孫瓊所在的河東邊,有個集貿市場,困了好多人,市場旁邊還有個敬老院,也困了不少老人,河對岸還有一個小區,幾幢十幾層高的居民樓里也困了人。
河水很急,孫瓊有點不敢過。他們這次來涿州,帶了兩條船、三臺馬達,其中一臺最大功率的馬達是30匹,按說過河沒問題,但她聽說之前有個救援隊,開著40匹馬力的船也沒能過得去,她有點犯怵。她硬著頭皮跟隊員們說“試試吧”,隊員們將馬力開到最大,船嘶吼著往河對岸沖,竟然成功了。
幾幢高層住宅樓里困了兩百多號人,有想出來的,他們就接上船,不愿出來的,他們就將水和吃的遞給他們,然后接著尋人。
另一頭,沒被水淹的安全地帶,來求助的人排起了長隊,大多都是住在城區的年輕人,他們的父母甚至還有孩子都留在鄉下,被水困住了,手機沒信號,聯系不上,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救援隊。
孫瓊手忙腳亂地登記,她邊問求助者老家房屋的具體位置、家里留有幾口人、都叫什么名字,邊記在手機記事本里,然后逐一派人去施救,他們從求助者里挑一個人做向導,隨船一起出發,其他人站在高處等。隔了好久,遠遠看到船在往回開,再近點,看到船上坐了自己的家人,人群里就爆發出一陣陣歡呼。
在雙塔村,孫瓊帶人救出了一家三口人——爺爺奶奶和孫子。到了安全地帶后,孫瓊抱著孫子往前蹚,老人們跟在后面,奶奶咧著嘴,笑得很開心。孫瓊問,“你們困了幾天?”“三天?!薄耙粚訌N房全淹了,你們吃什么?”“就靠娃的零食熬了三天?!崩先苏f完又是一陣笑。
孫瓊也笑起來,“看到他們脫困后的笑臉,是最安慰最開心的?!?/p>
8月3日,孫瓊他們在雙塔村救出了200多人。
看到沒倒的房子就吹口哨
3日這天,阜陽藍天救援隊副隊長顧宗臣帶著隊伍正在趕往涿州的路上。
他們去了9個隊員,帶了兩輛車,馱著兩條沖鋒舟,一條7米長,一條5米長,另外帶了40匹、30匹的馬達各一臺。
3日下午4點左右從阜陽動身,到涿州時將近半夜12點,睡了一會兒,4日一早就起來干活。
顧宗臣一直很懊惱“來晚了”。他們趕到下面村子時,有些地方水已經漸漸在往下落,淺點的地方,屋基開始露了出來。不少性急的村民很想回自家被淹的房子看看,拾掇拾掇,顧宗臣他們就挨個送,有人回家后不想再出來,救援隊就從船上搬下幾箱水和方便面留給他們。
顧宗臣他們帶的船大,不太敢跑,水太淺了螺旋槳容易碰到地面被打壞,他們就挑水深的地方去。離集合點有兩公里多,他們看到很多房子倒在水里,一片蕭條,村民們大多都被接走了,漏下的也不少,他們擴大搜索范圍,看到沒倒的房子就遠遠吹口哨,一天下來,從汪洋中救出了百十號人。
今年68歲的顧宗臣“在船上呆了20多年”,參加過無數次水上救援,是國內救援界的名人。在他看來,涿州這次水災,“水不是特別大,主要是來得太快?!变弥莺苌侔l洪水,這次水情來時,當地政府通知村民撤離,很多人都沒當回事,更沒有做好準備,結果水來時,已經太遲了,走不了了,村子被團團困住。
顧宗臣的網名叫“船長”,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船性”特別好,不管在什么樣的水域,不管水深水急,船在他手里都特別聽話,被他使得服服帖帖。三四年前,廣東某地因臺風受災,他帶著另外三位隊員前往救援,在水里來回尋人接人,城區被淹了,船往里開,巷道窄,水流急,懂行的都知道“順水不拐彎”,有些救援船進去后,一遇到拐彎就翻船,但顧宗臣能進得去還能出得來,遇到險處,他將船倒過來開,和正著開一樣,輕松過彎,化險為夷——這是他多年來練成的絕技。
因為去晚了,顧宗臣和隊友們在涿州只呆了一天,“勁還沒使開就結束了?!彼悬c怪自己。讓他欣慰的是,這一次,從全國各地趕去的救援隊伍很多,“差不多有幾百支隊伍吧,救出了很多人,國內民間救援的力量越來越壯大了?!?/p>
“這么小的孩子,太軟了,不敢抱”
1997年出生的陳浩,當過兵,退伍后在合肥一家公司上班,去年8月份才加入獵隼救援隊,這次去涿州,是他第一次參加大型救援任務。
在雙塔村救援時,他從水里接出母子三人,媽媽30多歲,左手抱著一個男孩,右手牽著一個女孩,大家腿上全是泥,小女孩手里緊緊抓著一個布偶洋娃娃,也是臟兮兮的。陳浩把他們帶到安全地帶,轉身又去執行下一個任務,走了幾步,他回頭,看到母子三人站在原地,一臉茫然,他突然難過起來,有點心疼他們。
同樣是雙塔村,陳浩他們從北拒馬河對岸的高層住宅樓里接出來一家老小五口,上船時,小女孩因為干凈的鞋子弄上了泥,哭了起來,她仰頭問父親“我們去哪”,父親轉頭看看泡在水里的樓房,又看看四周,沒有說話。陳浩注意到,“他面色很難看,我猜他的心情一定很沉重?!?/p>
陳浩的代入感很強,救援中很多場景對他來說很新奇,同時也在觸動他的心。
他的隊友宋俊雅,今年2月份曾赴土耳其大地震現場救援,是位多次經受血與火淬煉的老隊員,這一次,他在救援中擔任主力船長,從雙塔村救出了一個出生才十幾天的孩子,上船前,孩子一直被母親抱在懷里,臨到上船,大家怕她在船上坐不穩,抱不住孩子,宋俊雅就伸出了胳膊,陳浩站在旁邊,聽宋俊雅自言自語了一句,“這么小的孩子,多軟啊,不敢抱啊?!?/p>
救援一刻不停,但哪哪都亂成一團。涿州大水來得太快,當地幾乎是在一瞬間陷入了癱瘓狀態,手機沒有信號,全域斷電,有太多人被困在水里等待被救,而救出來的人不一定能及時得到安置。
另外,從各地趕來的救援隊伍太多,有些未能得到有效組織和明確分工,在執行任務過程中經?!白曹嚒?。陳浩所在的獵隼救援隊,和池州藍天救援隊、山東特戰救援隊臨時編在一起,保障一個區域,但在半路上總能遇到不熟悉的救援隊伍“亂入”,問他們,也說不清為啥會出現在這里,“有點亂?!?/p>
這種亂,陳浩能理解,他心想著,早點把人都救出來,自然就不亂了。4日,他們移師刁窩鎮徐里營二村,他和隊友開著船在各小區里尋找被困的人,一開始是喊,嗓子疼了啞了,就改吹哨子。他遠遠看到小區樓頂上有個男人,哨子一響那人就招手,他把船慢慢劃過去,生怕水底的鐵欄桿把皮劃艇弄破,劃到樓邊,水淹到了二樓,他帶著礦泉水和面包,從二樓窗戶翻進去,爬上了樓頂。男人年齡不大,三十多歲,一見面就要吃的,陳浩遞上面包,那人一張嘴全吞了進去,噎得眼直翻,等他緩過來,一問,已經餓三天了。
陳浩遇到這樣的情形,總忍不住去“代入”,他想像自己在樓頂孤島上不吃不喝熬三天,會是什么樣?也許會不管不顧地跟著隊伍撤離,保命要緊。他等男人吃飽喝足,一心指望他會隨隊下樓上船,那人卻說,“水眼看就要退下去了,出去了還得東奔西跑四處折騰,不如留在這舒服?!?/p>
船沖到激流中間突然熄了火
靈璧藍天救援隊也是在全國救援群里看到的河北涿州的求助信息,接著,他們又接到了涿州市人民政府與涿州市應急局的救援邀請。在通過相關平臺審批后,救援隊黨支部書記劉玉虎和隊長陳計艷緊急集結了一支14人的救援隊伍,他們8月1日21點出發,帶著皮劃艇、船機、救生馬甲等救援設備,驅車14個小時,8月2日上午11時抵達涿州后,立即投入到緊急救援當中。
按照涿州防汛抗旱指揮部的安排,陳計艷和隊員們首先趕往了重災區的涿州市開發區六間房村和中膠人才家園轉移受災群眾。
今年46歲的救援組長呂祿第一次到達深水區時,眼前一幕讓他“覺得有點凄涼”:路上高六七米的路牌僅有1米多露在外面,很多小區一樓都淹了。前往救災地點的路上,當地居民站在二樓以上的樓檐窗口向隊伍招手,喊著“先拉我,先拉我”。呂祿并沒有停下腳步,“救援時得按計劃行事,而且我們肯定是要優先救老人孩子?!?/p>
到了淺水區,小區里到處是柵欄、浸泡在水里的汽車、樹木和各種設施,船很難行進。實在沒有辦法開船的時候,為了避免馬達不被碰壞,呂祿和另一位隊員只能跳進及腰的水里,一個人在前面探路,一個人在后面推船。水非常渾濁,還有從下水道泛上來的臟水,呂祿身上被臟水浸泡的地方,到現在還癢癢。
當天晚上7點,他們才結束了救援。那天,他們和宿州藍天救援隊一起轉移了受災群眾千余人。
第二天一早,救援隊再次趕往刁窩鎮進行救援。在呂祿看來,刁窩鎮算是這次救援過程中比較驚險的一次,“刁窩一村、二村的水流特別急,中間還有一條橫穿的激流,上面有一座橋,當時的水已經漫過了橋,船必須加大油門一把沖過去,否則就會被沖到下游,可能會翻船或造成其他危險?!?/p>
最后一趟時,呂祿的船上帶了三位老人、兩個小孩和一個婦女,外加他和一位隊員。臨到激流的時候,對面來了幾條船,呂祿讓對面的船先過,到自己的船要過的時候,船已經沒有什么勁了。到激流中間時,船突然熄火了,那一瞬間,呂祿的心一下拎了起來,他深呼吸了幾下,調整了心態后,讓隊友幫忙,先跳下船,一手拽住橋墩上的護欄,一手拉住船不讓船被沖走,再試圖重新發動船。一次,兩次,三次,將馬力加大到三檔后,船終于成功發動,沖了出來。
事后回憶起來,呂祿仍感到后怕。他有兩個孩子,大的已經參加工作,小的還在上學。離家時,家人再三強調要在保障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參與救援,危險的地方不上?!半m然跟家里人保證了,但到了跟前,你看那些老百姓在那喊著,不上也得上?!?/p>
面對這次艱險的救援,救援隊隊長陳計艷安排水性好、經驗豐富的隊員全部進入村子。由于有的地方皮劃艇無法進入,很多隊員都是蹚著水往里進,深的地方,水已經沒到了他們的脖頸。救援中,有部分村民不愿意離開自己的家,救援隊與當地村委會的工作人員進行了對接,把他們安排到危險較小的地方。最終,靈璧藍天救援隊與宿州藍天救援隊、碭山陽光救援隊到刁窩一村、二村、三村、四村,共同轉移了500名左右的受災群眾至安全地點。
這次救援中,靈璧藍天救援隊救出的人里,年齡最大的有90多歲,最小的才出生幾個月。
“我不能收救援隊員的錢”
一方有難八方支援、面對困難守望相助,這是中國人的優良品質。在這次救援過程中,救援隊也受到了多位志愿者的幫助。
有一位從徐州開著廂式貨車來到涿州的志愿者,車上拉了水、爐子和鍋灶,在救援現場,搭起鍋灶做飯,讓救援隊員們能吃上一口熱乎的飯菜。
受災群眾對待救援隊也非常熱情,很多好心人免費為救援隊提供了吃住的地方。有一位在當地工作的安徽老鄉給靈璧救援隊安排了一家裝飾城的地下室,并準備了一些被子,救援隊可以在里面過夜休息。當地停了水,附近的群眾不知從哪里為救援隊接了幾大桶水,好讓隊員們晚上能洗漱一下。
對靈璧藍天救援隊隊員張寶來說,本次救援中,給他留下最深印象的也是當地百姓。有一位當地的個體戶,自己的廠被淹了,但救援隊去他那里買東西吃的時候,他把家里所剩不多的吃的東西都給了救援隊,也不收他們的錢。
還有一次,天已經黑了,呂祿和隊員們準備回休息的地方,路遇一個賣西瓜的攤位。一位隊員去買了一個西瓜,正要支付費用的時候,旁邊一個同樣來買西瓜的當地女子對攤主說:“你別收他們的錢,他們的瓜錢我來出?!睌傊鬟@才注意到來買瓜的是救援隊的,趕緊說:“我不收救援隊的錢,也不能收你的錢?!?/p>
這樣的暖心事,獵隼救援隊的趙全福和袁田雙也遇到很多。4日早上一早起來,兩個七八歲的孩子,給他們送來了早飯、小米粥和油餅,說是媽媽在家做好的,讓他們趁熱吃。5日下午,他們從一線退下來休整,休了不到一個小時,算是倒班,當地老百姓來了不少人,有阿姨過來問隊員有沒有衣服要洗,有人給隊員送來拖鞋毛巾……趙全福去小店買水,去之前特地脫下了救援服,穿著便裝,但還是被店主“識破”,堅決不肯收錢。趙全福反而過意不去,35塊錢的水,他用手機轉過去50塊錢,“人家剛受了災,比我們更需要幫助?!?/p>
……
4日夜里,伴著點點星光,陳計艷帶著救援隊員踏上了回家的路。14名隊員,無一人受傷;攜帶的設備也都沒損壞,這讓陳計艷十分開心?!懊恳淮尉仍紦?既擔心隊員受傷,又擔心受災群眾,還好圓滿完成任務了?!?/p>
(安徽商報融媒體記者 祁海群 劉曉然/文 圖片由被訪者提供)